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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 / 2)

当街巡视的锦衣军打马而来,至街前下马收刀疾步上前,为首的统领人物单膝跪在陛下跟前儿,垂首请罪道:“微臣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圣上尚未说话,一位二十七八岁身着靛蓝锦袍的青年皇子立在太子的下首,似笑非笑的道:“有道是不说不到,一说便到。赵统领来的倒巧,哪里是迟。明明是不早不晚刚刚好,倒像是跟咱们约好了似的。”

世人皆知,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之子赵寅乃太子的伴读,所以赵弼和当然是向着太子的。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太子占着大义名分,乃当朝名正言顺的储君。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向着太子呢?

太子看了那青年皇子一眼,因笑道:“三弟这话说的,也巧。”

三皇子闻言,便是一笑,刚要开口说什么,眼见陛下不悦的皱了皱眉,只得住口不言。

那清俊的少年皇子对两个年长哥哥的机锋恍若未觉,在二姐儿跟前儿蹲了一回,因笑问道:“我问你,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自称‘老娘’呢?”

一句话未落,当今圣上并太子殿下及诸位皇子亦都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二姐儿原不想接话,瞧见这情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往常在家时听妈说的。”

那清俊少年闻言,又是嘻嘻的一笑,仍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老娘’可不是甚么好话?你母亲寻常在家,总是这么着?怪道教的你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连拐子都不怕。真乃女中豪杰。”

听这口音儿,这话竟不知是褒是贬了。二姐儿犹豫了一下,看着跪在身旁满面羞愤,兀自吓得浑身乱颤却仍就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陈氏,又想到即将议亲的桡哥儿,只得仗着自己年纪小,童言无忌般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好话?”

“自然是为……”那清俊少年一时语噎,不觉一笑,仍旧反问道:“那你说说,怎么就是好话了?”

二姐儿沉吟一回,脑中转的飞快,突地想到清代纪晓岚称乾隆为“老头子”,后又巧言辩解的一则逸闻,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的回道:“我每尝读书听戏,或者瞧见旁人见到年高有德之人,都尊称一声‘老人家’,可见这‘老’是尊称,是长寿、极好的意思。我母亲又时常同我们说,这天底下的女人,要数做娘的最苦最累,功德也是最高,所以叫我们长大了务必要孝顺娘。可见为娘者最劳苦功高。既然如此,‘老娘’便是极好的意思。”

众人瞧着二姐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觉都是一愣。一并连蹲在二姐儿面前的清俊少年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二姐儿。不相信她小小的人儿,说话倒是有理有据——虽是歪话胡诌,乍听上去,倒还有几分道理似的。

立在当地的六旬老者闻听此言,亦莞尔笑道:“好个伶俐的小丫头。”

说罢,走至跟前儿,因说道:“你起来。”

二姐儿便起来。只见圣上细细打量了二姐儿一回,因说道:“急智可嘉,仗义勇为。不错。”

二姐儿听了这话犹可,陈珪诸人闻听此言,兴头的喜形于色,忙磕头谢恩。

圣上又看了那三个拐子一回,因问太子冯四爷是谁。太子也是满头的雾水,这会子听了圣垂,一发狐疑的满面苦笑道:“好叫父皇知道,儿子也摸不着头脑。从未听过这么个人。好端端的,竟不知怎么就成了儿子的小舅子了。”

谁不知道太子妃乃当朝相爷袁少维之嫡长女袁娉婷,若自称是太子的小舅子,也该是袁家人。这会子冷不丁跑出一个冯四爷来,别说太子矢口否认,就算一旁围观的人也都是不信的。

唯有三皇子听了太子这一番答言,暗暗冷笑。

陈珪因方才轻信了拐子的蒙骗,这会子正心下着恼。闻听太子之言,又窥探着圣上之意,忙垂首插言道:“启奏陛下,这些个市井无赖专会使计讹诈善男信女。蒙得了一时算一时,蒙不了便使横恐吓,打着皇亲国戚的幌子坑蒙拐骗也是寻常。所以我们都不信他的话。”

太子不妨陈珪一介小小官宦竟敢插言,不觉看了陈珪一眼。因又想到陈珪方才对峙拐子之举,倒觉得这人官位虽卑,却颇有些伶俐乖觉,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圣上这会子才想起陈珪来。不免沉吟一回,又问起陈珪的姓珪的姓名官职。

前文早已禀过,陈珪的七品官儿乃是花钱捐了来的,这种花钱捐的官儿比之仕宦人家蒙荫的官儿还有不如,乃是最低一等。况且品级又不够,因而平日里别说面圣听垂,便是寻常的朝上点卯也没他站的地方。这会子倒是因缘际会,入了陛下的眼。这叫陈珪如何不喜。当即低着头禀上来历姓名,以及抓拿拐子的前因后果。

闻听陈府众人皆不识得这被拐女童,不过是因缘巧合方才叫破了拐子行径,却又牵连出这么一场戏来,众人又是一番长叹。

圣上本是仁厚款慈之英明君主,乃见花街上行人皆跪拜在地,又见天冷路湿,早有年迈体衰者不堪阴寒,身形颤颤,不免心生体恤百姓之心,遂摆手道:“才下过了一场雪,地上阴湿,叫他们都起罢。”

众百姓闻言,不免又是山呼万岁,感念陛下的仁德爱民。只是众行人皆起身后,花街上又是一片游人如织,比肩继踵,当值的锦衣军与跟出来的宫中护卫生恐有人趁乱生事,防护的十分紧张。陈珪见机,指着离众人不足百步之遥的酒楼颇谏言道:“微臣在那酒楼的二层包了个雅间儿,倒还清静。陛下若有意,不妨暂去歇歇脚儿。”

话倒是不错,只是经此一事,陛下早没了白龙鱼服逛灯会的小巧心思。且方才拐子所言牵连着太子的清名,纵使是信口胡诌,也少不得押解下去,着令锦衣军严加拷问。

那三个拐子战战兢兢,方知自己惹到了什么人,当即吓得瘫软在地上,磕头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那冯四爷,不过是长安城内一个颇有名气的市井无赖。祖籍扬州人,幼时被拐子拐到了北边儿。皆因他生就一副伶俐性子,惯会哄人卖乖,不但认了拐他那人做干爹,更且为虎作伥,帮着那干爹拐子干下无数伤天害理的事儿。后来那拐子因故死了,冯四便将那拐子的势力全部吃下,接着做起拐人的买卖……至于说如何信口胡诌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这当中却也有一段缘故——

乃是前年大年节下,江南的一位皇商入京打点走动关系,因送给内务府总管石荣奇珍异宝无数外,更兼有两个受过调、教的,相貌极美又能歌善舞的扬州女孩子。那石荣本是太子的奶兄,深得太子的器重,更会讨好太子。眼见两个扬州女孩子果然伶俐懂事,石荣当即将人转送给太子。其中一个女孩子姓冯名媚儿,因相貌姣好,歌喉清越颇得了太子的意,没过多久便怀了太子的骨肉,目今已生下个女儿。

而这位冯媚儿便是那冯四的亲妹子。两人是去岁夏天里,冯媚儿在琉璃厂的铺面里挑选首饰的时候无意间相认的。那冯媚儿虽受过一段调、教,秉性里却有一股子天真纯良,因见冯四果然是她旧年走失的兄弟,且被冯四一番花言巧语蒙骗了,立时认了下来。

那冯四与冯媚儿相认之后,便时常吹嘘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又借着太子扯虎皮行事愈发胆大妄为。长安城中的低层官吏原就受过这些市井无赖的孝敬,通常对他们的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又见冯四得了意,愈发不同他理论。

只不过这些事情瞒上不瞒下,瞒里不瞒外,因而太子本人并不知晓罢了。

众人听了三拐子这一番话,不觉面色古怪的打量起太子来。

太子面色更是难看,好似吃了脏东西一般的嫌恶,尤自冷笑道:“看来是孤平日里面软心慈,纵的这些人越发得了意,竟敢打着爷的名号行此恶事,真是……”

太子双拳紧握,面色铁青,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恼的。

圣上见状,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斥责太子一句御下不严罢了。

旋即又命锦衣军全程戒严,务必捉拿逃跑的拐子三人。又命将那被拐的小姑娘送回家中,而后摆驾回宫。

陈珪见状,忙蹑手蹑脚的走至锦衣军统领赵弼和的跟前儿,笑容满面的做了个揖,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小包二姐儿玩笑时包的“防狼药粉”,塞到赵弼和的手中,口内轻笑道:“大年节花灯会下人最多,这个时候找人哪有那么容易。还好那些人身上沾了药粉,大人寻几只受过□□的猎犬闻一闻,只要那几个拐子不洗澡,总是能找到的。”

赵弼和正头疼倘若抓不到人怎么办,眼见陈珪如此伶俐通透且不居功,不觉颠了颠手上的小纸包,因笑道:“你倒是乖觉。”

陈珪闻言,忙拱手作揖,口内谦辞不已。

目今且说陈珪借花献佛,将手中仅剩的一包“防狼药粉”献与锦衣军统领赵弼和,又如此这般进献了寻猎犬找人的主意——虽说这一干举动于缉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却显出了陈珪遇事机敏,不好揽功卖弄,且有意示好赵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陈珪这么个捐来的七品官,就算是当街跪在赵弼和的跟前儿,一张口舌灿生花吐出金莲来,也必定不能入赵弼和这等实权在握的三品大员的眼。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圣上与太子殿下都对陈珪感官颇好,这陈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轻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赵弼和颇为满意,赵弼和也乐得同陈珪和颜悦色,结一个善缘。

就听陈珪拱着手满面恳切的说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几个拐子心狠手辣,胆大妄为。方才当着圣人与诸位殿下的面儿,便敢以性命相要挟。下官着实担忧。只盼着大人能将这些亡命之徒尽早缉拿归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个安稳觉了。”

赵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陈珪一眼。只觉得这个人果真伶俐乖觉。他帮着自己出主意,不但没有矜功自伐讨巧卖乖,反倒说得是他央求自己办事一般。这些话叫赵弼和听着顺耳。因而赵弼和略略沉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必定忌恨与你。况你今日带着家眷出来逛街,虽带了几个仆从,目今也伤的伤,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这样……我便吩咐几名锦衣军护送你们家去。免得那起匪类趁夜作乱。”

陈珪闻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却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谢。口内又是一车的奉承话。恭维的赵弼和越发眉舒目展,拈须微笑,只觉着陈珪是个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两名锦衣军护送陈家众人应应景儿的,这会子不觉派了一个巡查小队的人数——竟不像是护送人,反倒像是撑场面似的。

那陈珪承了赵弼和的情儿,口内感念道谢不必细说。至家去后,又张罗着一众锦衣军们坐下吃酒吃汤圆。那锦衣军的小头领原还推辞,陈珪口内又是一套话的劝道:“赵大人请诸位大人护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来,是不想那些匪类趁夜作乱,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诸位大人可得留下来——免得那些匪类顺藤摸瓜找上门来,那我们一家子的老弱妇孺,这会子仅有的几个看家护院的人又都死的死,伤的伤,可没法子抵挡了。”

说到这里,陈珪又顿了顿,因笑道:“何况外头天寒地冻,西北风吹的跟刀割似的。舍下不过略备了几杯薄酒,请诸位大人吃几碗汤圆应应景儿,去去寒气罢了。今儿可是上元佳节——还是说诸位大人嫌弃寒舍微鄙,容不得贵脚踏贱地儿。”

这也不是陈珪谦辞,实在是赵弼和身为锦衣军统领,他身旁跟随的锦衣军官职最卑的也是从七品的小旗。且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袭的军户出身,家世渊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陈珪这个捐来的,且无挂无靠的小官儿强多了。

诸位锦衣军听了,也觉着陈珪的话有点儿意思。况且外头天寒地冻的,谁也不愿意这个档口儿出去缉拿犯人。倘若没有借口也还罢了,这会子陈珪又把现成的借口递到跟前儿。他们要是不应,倒不是一心为公了,竟像是眼里没人似的。好歹是在圣上跟前儿挂过号的人物,他们总不好怠慢的。

这么想着,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总旗不免笑应了,拱手道声“叨扰”,便随着陈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两盏过后,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两伙人更是亲亲热热的称兄道弟起来。

当下且不说堂上如何推杯换盏,饮宴甜酣。只说陈家众人归至后宅,因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甭说直接面圣还同皇家人应对了几句话的陈珪并二姐儿,就连一直磕头在地的陈家众人都与有荣焉,兴头的了不得。直说今儿这一遭“竟比戏文上唱的还精彩”。

陈氏更是搂着二姐儿在怀,一叠声的称赞声的称赞二姐儿好口齿,“胆子又大,心又细,在圣上与诸位皇子跟前儿也敢辩言,真是给你老娘长脸了。这么些年没白疼你。”

闻听陈氏一发轻狂的口称“老娘”,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声呵斥道:“那不过是贵人们瞧着二姐儿年纪小,又童言无忌,才不理论罢了。今后你可少兴头些儿,败坏了我们陈家的名声儿。”

陈氏闻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时收敛了不少。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又惦念那几个在花街上受了伤亡的家下仆人,忙招来掌管家下大小事务的外院总管名唤陈忠者,商讨那些个受了伤亡的仆人该如何安排。

冯氏与陈氏听了,忙要起身,带着桡哥儿和几个姐儿避到屏风后头。陈老太爷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来岁的人了,况且又是咱们家的老人儿。你们如今是年轻,没经过几件事。将来挺门立户,少不得也要学着如何操办。莫若留下来听听,总归是自家的事儿。”

冯氏与陈氏听如此说,方才罢了。复又归坐。

一时陈忠已至,先在外头见过礼。便站在廊檐下回话儿。陈老太爷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谁同你扯着脖子说话儿,进来罢。”

陈忠闻言,先是磕头谢过。复迈进门来,只闻得一阵香风扑面,眼角余光可见满屋的钗钏绫罗。陈忠也不敢抬头,就这么挨到地中间儿,低眉敛目,束手而立。

陈老太爷也不以为意,径自开口问起花街上回来的那几个人。

这陈忠便是陈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随陈礼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陈府当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并重用。闻听陈老太爷垂问,陈忠沉吟一回,窥其深意,开口说道:“倘若按旧例,家下奴仆病了死了,寻常不过赏个两安葬银子也就罢了。若是得脸的,也有主子额外恩赏的,那得另说。不过这几个人倒是与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轻,倒不好随便打发了。”

陈老太爷听了这话,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个理儿。既是替主子卖命的人,我们总不能亏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银子便一人给五十两,再从这些个人家儿中挑几个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纪小的便留给桡儿使唤,丫头便匀给婉姐儿、大姐儿和二姐儿,调、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觉的,也可以挑到铺子上学些经营往来的事儿,这便是授人以渔了。”

陈忠闻言,因赔笑道:“还是老太爷的心思细腻,考虑周全,小的们再想不到这些儿个。”

陈老太爷闻言,却是唏嘘的一叹,因说道:“周全不周全的,不过是我们当主子的,尽一份心意罢了。”

陈忠便笑道:“正是这一份心意难能可贵。像我们这些个家生子儿,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个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愿。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过两银子打发了,谁又敢说什么。”

陈老太爷闻言,愈发沉默。又问外院儿里的筵席怎么样了,陈忠便笑着回了几句。陈老太爷便道:“那些受了伤的,也要好生请郎中医治,不要吝啬汤药。叫他们安心养伤,养好了伤仍旧回原处当差。还有那些没受伤的,也要重赏。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着方才的意思办。这些人都是经过了事儿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这会子更要重用才是。”

陈忠唯唯应诺。陈老太爷又吩咐了几句话,陡然闻听前院儿传来好大的躁动声,还有刀兵相击之声。影影绰绰地,竟然还传来阵阵火光。此时又刮北风,那火光被一阵风激的窜起两三丈高,在寒夜里越发骇人。

众女眷们见了,愈发惊惶。陈老太爷猛地站起身来,忙拽着陈忠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陈忠心下也是摸不着底,却还得强做镇定的安抚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们。遂踮着脚伸着脖子向火光窜起处瞧了瞧,因笑道:“今儿是上元佳节,又是放炮竹又是点花灯,想是家下小子们不留心,一时看顾不到,蹦出来的火星子燎着什么也是有的。老太爷老太□□心坐着罢,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东西,又是从哪儿传来的刀戈相击之声?陈忠这话也就唬唬三岁以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众人包括二姐儿在内,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头出了乱子,陈家众人越发担心陈珪的安危。陈老太爷更怕前头的匪类是一拨,另有旁人从后墙根儿地下摸进内宅来,那乱子可就大了。

于是又命陈忠打点家下护院的小子们进二门内照应。外院儿里因还有坐席吃酒的锦衣军——若论起武艺来,这些人的身手却是比寻常看家护院的小子们强多了。何况这些人原就是锦衣军统领赵大人派来保护陈珪及陈府家眷的,务必要以陈珪的安危为重。因而陈老太爷反倒是对外头不怎么担心——不过话说回来,这话也就是自己个儿安慰自己个儿罢了。

那前头呆着的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儿子,如今又面临刀斧加身,放火杀人的危局,众人皆是陈珪的骨肉至亲,又如何不担心。只不过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担忧,也不敢脑子一抽亲跑去前头查看,那倒不是去帮忙了,而是去添乱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后宅内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乱转。

不提后宅眷属是如何的悬心忐忑,这厢陈忠也忙带着家下小子们进二门内巡视——尤以靠着外街的墙根底下为重。不过这一回倒是陈老太爷多虑了。那些个拐子从花街上逃出,因一时气愤,又纠结了一伙相熟的地痞无赖寻到陈宅复仇,此不过是临时起意。

原打算着放一把火,震慑一下子便跑去南边儿躲躲风头。届时山高皇帝远,冯四爷又背靠大树好乘凉,陈珪区区一介七品捐官儿,想捉拿他们也不容易。

既存着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没想真的伤人性命。只是众人先头儿跑的急切,并不知后来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来真龙,陈珪又巴结上赵弼和,那赵弼和为表周全,又派了一队锦衣军护送陈宅眷属,至家来陈珪又留人吃酒的种种意外。

乃至后来锦衣军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懒怠去茅房便支开引路的小子随意寻了个墙根儿底下,恰又闻到浓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顺藤摸瓜,寻到了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几件事。

既发现了贼人作乱,那锦衣军少不得呼喝张扬开来,继而引出众人出面,刀兵相见。那伙拐子纵然心性凶残,可手底下的武艺到底比不上正经的军爷,何况陈宅的动静如此之大,登时引来街坊邻居出门查看,并有城中巡视搜查的将士们亦循声而来。各房兵马汇合之后,那伙拐子眼见事不可为,只得束手就擒。

约莫过了四五顿饭的工夫,外院的躁动声渐渐消了,那窜天的火光也熄了。陈老太爷眼见如此,忙打发小子去前头查看。这才知道已经安然无事了。

陈老太爷闻听此言,始终悬着的心才稍稍放进肚子里,不免又后怕起来。忙赶到前院儿,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对几位锦衣军谢了又谢,又谢过仗义出手的街坊邻居并及时赶到的巡城将士们。

陈珪寻着空儿,又暗暗吩咐陈忠预备丰厚表礼,以酬谢诸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早已大亮。陈府众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没睡。眼瞧着陈府大门及外院墙壁被火油燎的乌漆墨黑,几近倾颓,根本不成个样子,陈珪气的浑身乱战。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径,竟然引出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匪类。更没想到这伙匪类胆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这等行径,着实骇人听闻。

那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也从下属口中听闻了这一件事。此时此刻,少不得又庆幸又后怕。庆幸的是他料敌在先,早已派遣锦衣军人马护送陈珪家去,这才及时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纵火伤人。也避免了有人弹劾他失察,乃至同匪类勾结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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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怕的却是倘若他今日没这么做,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仅仅烧倒了陈宅的门墙,恐怕连他和太子都绕不过言官御史的弹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这么一想,赵弼和愈发将闹出事来的冯四爷恨得牙根儿痒痒。还好昨儿夜里赵弼和已经吩咐属下及时将冯四爷一伙人等逮了起来。虽然将一伙地痞无赖塞进锦衣军的诏狱里,着实污了诏狱的名声儿。不过一想到冯四给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烦,赵弼和还是阴测测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冯四爷’”。

与此同时,亦少不得派人给太子殿下通个气儿。“君臣”二人便在一番庆幸的心态中,预备起应对满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发问责难。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转过年来的了。”

话音未落,只见陈氏柳眉倒竖,满面愠怒的模样,由不得摆手安抚笑道:“罢,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你只管交与我,哥哥必定给你处置的妥妥当当,不叫你操一点子心。”

陈氏闻言大喜,忙奉承了陈珪一车的好话。俄而又面露犹豫之色,向陈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里……”

陈珪因笑道:“这点子琐碎事,很不必告诉她老人家。混过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气。”

陈氏闻言,连连点头答应着。因想到来时忍不住喝喝骂骂的模样儿,又后悔不迭——光顾着心疼银子受委屈了,竟忘了这一回事。虽是在哥哥的院子里发作,少不得有人长嘴长舌,倘或一句话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倒不好了。

陈珪打量着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当即笑眯眯的宽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何况东院儿离着老太爷老太太的上房且远,他们必定听不到的——即便是听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随便找个由头褶过去,也就是了。”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开口劝道:“只是你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这几日我瞧着,你竟是越发气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们怜惜你寡妇失业的,少不得迁就一二。等到来日另嫁人了,况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陈氏只顾想着那笔嫁妆银子,没留神陈珪话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的规劝,口内唯唯答应。

陈珪眼见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倘或真有那么一天,少不得要煞费苦心的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当下却没这工夫,因想到二姐儿之事,少不得又劝道:“世人以女子贞静为要,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且还罢了,闺阁之内,若是太过精通于庶务算盘,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儿。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诫一番,很不必外传才是。”

这话倒是正经。陈氏闻言,忙肃容以待。冯氏也忙开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们乱说话。”

陈珪点了点头。当下又说了些闲话,已至掌灯时分,众人便齐聚着到上房去吃晚饭。

陈氏察言观色,果然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东院儿里的一番聒噪,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陈珪家来时,径自转到陈氏所住的厢房,从靴掖中掏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陈氏跟前儿,伸手敲了敲银票,笑眯眯说道:“我已同何财说过了,这是他补给你的银子。虽然同他这么些年贪下的银子相比,仍不到半数。可水至清则无鱼,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为了几两银子,就喊打喊杀的,倒不是积善积福的意思了。况且老太太年岁也大了,那也是立过些功劳的老人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见了几张银票,先是一喜。复又听到陈珪的话,又觉不甘。思前想后,只得讪讪说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陈珪见状,又笑道:“不过我也敲打过了。只说前事不究,可从今往后,他铺面上的账目,我会亲自盘算。到时候若再有不妥……那他这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们当主子的既然仁至义尽,他要是不懂得收敛,也就不能怪我们不顾情面了。”

陈氏听了这话,方才欣然笑应。口内仍说:“合该如此。还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贪我的银子,皮不揭了他的!”

陈珪也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妹子发作。且等到陈氏翻箱倒柜的从箱子底儿淘澄出一只黑漆填金嵌螺钿花鸟图案的木质小盒子来,掀开盒盖后,将这将五百两银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将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儿,用衣物掩盖上了,这才开口笑道:“妹妹这藏东西的习惯,这么些年也没变。家里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这是藏给谁看呢?”

陈氏便笑道:“当然是防着外人了。既是家里人,防他做什么?”

陈珪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溜着眼睛细打量陈氏一回,看似不经意的笑央道:“过两日我要请同僚家来吃酒……妹子糟的鹅掌鸭信最好吃不过。还请妹子露一手,助我们吃酒才是。”

陈氏闻言,不觉狐疑问道:“家下又不是没有做饭的师傅婆子,况且嫂子的手艺也比我强。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么刁钻的口味,非得我亲自下厨呢?”

陈珪闻言,兀自笑道:“说起来……这个人妹妹也曾见过的。就是上元节那日,同妹妹打过招呼的尤大人——从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赖着天恩,我俩虽是平起平坐,可若论起提携之恩来,我总不好忘本的。”

陈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看了陈珪一眼,拉长了音调的道:“哦,原来是他呀。”

说罢,又拧着纤细的腰肢风摆柳似的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这么精心盘算了。”

陈珪打量着陈氏似笑非笑的模样,仍旧装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说什么,我竟不懂。”

陈氏笑着指了指陈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儿瞒神弄鬼儿的。你的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不过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儿上,我懒得同你理论就是了。”

陈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听我的。将来好儿多着呢!”

顿了顿,又向陈氏详尽介绍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状况,因说道:“这位尤大人目今虽是四十岁的年纪,可他家中却无子嗣,不过有一个嫡女并几个庶出的毛丫头罢了。皆不成气候。妹子倘或能嫁进去,虽是继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儿子来,便是嫡子,且是长子,届时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宝。何况这位尤大人虽然年纪比妹子大了些,却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岂不比外头不知根底的人家儿强多了?”

陈珪一气说了这么些话,愈发自得的笑道:“按理说,尤大人这样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续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经有好几位同僚打着将自家女儿或妹子嫁过去的主意。不说女儿们一朝嫁过去便能得封六品诰命,只说尤大人这样的姻亲,谁家不想结一门呢?世人趋利避害,最喜烧热灶,嫁给尤大人做续弦,可比嫁个穷酸秀才或举人的强多了。妹子你想,哥哥这一番话可是在理儿?”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低下头去,绞着帕子不则一声儿。沉吟半日,方开口问道:“既是这么着,他为何不娶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献殷勤儿?没得自讨没趣。”

陈珪听了陈氏这话,知道她已动心,忙开口赔笑道:“所以我才说是天缘凑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读书人,最是好风雅不过的。从前听世人说娶妻娶贤,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罢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儿,尤大人便发誓要娶个绝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欢那等安分随时,不通情理的木头美人。只说在外头的贤名儿是一则,倘或夫妻间私下相处,仍旧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没趣。合该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那才叫不负平生。”

“……所以上元节时见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说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恼的话。其实在此之前,妹子去岁在京中各处礼佛祈愿之时,尤大人便听闻过妹子绝色之名儿,只恨不得相见。又见上元节后,我因仰仗天恩,如今与他平起平坐。他愈发动了意。只说咱们两家做了联姻,一则妹子是个绝色,深和他的意;二则妹子终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则我们两家同气连枝,将来在官场上也更好扶持……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陈氏听着陈珪这一篇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从大义,又全私情,果真再没个可挑剔处,当下不由得动心。自个儿窝着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儿来,当即冷笑道:“哥哥这会子说的太花乱坠,只怕是哄我呢!”

陈珪见状,忙剖白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要是有这个坏心,立刻叫雷公打个雷劈死我。”

陈氏闻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满面愠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儿的说这些话,也不怕爹娘嫂子恼了我!”

陈珪忙又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只不过见妹妹疑我,一时情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为你,却为谁呢?你要是认真那么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陈氏便道:“哥哥也别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时想不到罢了。如今我说给你听便是——历来朝廷封赠诰命,由夫及妻,须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却也是寡妇再嫁,当不得清白两个字。所以这诰命于我,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恐怕没那个福气消受。”

陈珪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过来。不觉沉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虑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妹妹倘或嫁给了尤大人,即便没有朝廷的诰命,也是六品官员的太太。有了实惠在先,外头交际往来,只看着夫家的门楣行事,谁家女眷能那么没眼色,凭白开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说了些风言风语,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与旁人相干——更何况,真到了一定的份儿上,还有我给你撑腰呢!”

顿了顿,少不得又说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继承了香火,多给尤大人生两个大胖儿子。届时咱们好生调、教下一辈,令他读书识字,妹妹也不用愁没有带凤冠霞帔的日子。”

那陈珪的一张口端的是舌灿生花,连太子与赵弼和那等听那等听惯了漂亮话的官场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旷神怡,何况陈氏一个没出过二门的闺阁少妇。

当即哄得陈氏只是发笑,由不得展望开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大姐儿和二姐儿下了学,正牵着手一说一笑的走来。陈氏忙住了口,笑着迎到门口儿,因问道:“今儿都学了什么?外头天热,才刚老太太打发蜜蜡送了好些果子来,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们回来吃。”

说罢,当即扬声吩咐小丫头子将果子端来。二姐儿摆了摆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妈叫丫头兑一碗玫瑰露给我就行。”

大姐儿听了这话,忙也说道:“我也想吃露。”

陈氏闻言,忙说道:“我叫她们去兑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买办们进的新鲜果子,可脆可甜了。”

陈珪闻言,则笑向两个姐儿打趣道:“瞧你母亲多吝啬,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又是办事又是说话,连口茶水都没得吃。你们回来,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见她是你们的亲娘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说道:“我也是你亲妹子。”

说罢,忙从桌上端起一只青花甜白瓷的官窑盖碗,笑向陈珪道:“哥哥吃茶。”

陈珪故意皱着眉头道:“大热天的,谁耐烦这个。我也要吃玫瑰露。”

陈氏无法,只得又叫丫头们另兑了一碗露。将先头端来的两碗玫瑰露递了一碗与陈珪,转头向二姐儿道:“把你的先给你舅舅,你等一会子罢,先吃果子。”

二姐儿点头笑应。大姐儿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罢。我很愿意吃果子。”

二姐儿便道:“不急这一时,姐姐先吃罢。”

又笑问陈珪道:“舅舅今儿怎么得闲儿过来,舅母身上可好?”

陈氏生怕陈珪将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说出,忙向陈珪使眼色。陈珪虽然器重二姐儿生性伶俐,却也没想当着小孩子的面儿说她母亲的终身大事,因笑道:“为的是前儿铺子上的账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补了五百两银子给你母亲。”

说罢,又将如何见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诫,如何恩威并施,又如何放他一马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因又笑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姐儿你的功劳。小小年纪,就能替你母亲管账赚银子。如此聪慧标致,将来也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陈珪本是无心之话,听在陈氏耳中,登时有些动容。心下更是盘算开来。只觉着以大姐儿和二姐儿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认个六品大人做父亲,总比那个因得了马上风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强百倍。

待到来日两个女儿谈婚论嫁——大姐儿因与张家从小儿便指腹为婚,也还罢了。待到二姐儿头上,倒可以好好儿的筹谋筹谋,也不会辜负了女儿的伶俐聪慧。

向来女人为母则强。若说未思此事之前,陈氏对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虑过女儿的终生大事,这八分也变成了十分。

只是谈婚论嫁这种事儿,向来都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尤大人虽满了一年的孝,她当初可说要替赵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张扬出来的话,总不好登时反悔。为今之计,也只能再做筹谋了。

陈氏心下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两个女儿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些读书识字,家务人情上的话。因又说道:“下个月二十一是你们外祖母的寿辰。我想着你们如今也读书识字,学过针黹女红了。不拘手艺好不好,合该写几个字儿,绣些东西——哪管是一双素面袜子呢,也是你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们觉着可好不好?”

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当然说好。大姐儿因笑道:“妈放心,我们早想着了。头一个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写十来张寿字儿,准备集齐了一千个字儿,送给外祖母做寿礼。只是没想到针线上的事儿罢了。妈既说了,我们立刻照办就是。”

陈珪兄妹不妨三个女孩儿如此懂事孝顺,不觉又惊又喜的道:“不愧是读书知礼的大姑娘了。既有这一份心,你们这书就没白读。”

陈氏又说道:“既然每天都写大字儿,很不必再添针线了。你们这么懂事,长辈们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课那么紧,如今又要筹备寿礼,倘或再做针线,愈发累坏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顺的意思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听了这话,只得应是。

当下且不言陈府阖宅预备老太太寿宴之事。只说过两日后,陈珪果然在家中预备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陈氏则依兄长之言,糟了鹅掌鸭信佐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珪眼见尤大人对那一盘糟鹅掌赞不绝口,遂以借口打发了一旁伺候的小厮,因笑道:“这可是我妹子的手艺,不知尤大人觉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陈珪的妹子绝色,早有求娶之心。况且平日间同陈珪闲谈,也知道陈珪对此乐见其成,更愿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长兄如父,况且陈家又是陈珪当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着,十拿九稳之心。当下听闻陈珪如此说话,不觉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陈珪说道:“令妹的手艺,自然是不俗的。实不相瞒,这可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道糟鹅掌。旁人的手艺,断乎没有这么香醇。”

顿了顿,因又说道:“如璋贤弟直接称我为子玉便是。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还罢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关系,着实外道了。”

陈珪见状,也顺水推舟的改了称呼。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陈氏的风流绰约,不觉又是心魂一荡。只听陈珪又提起下个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寿辰,尤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开口说自己必然携带家眷来给老太太庆贺寿诞。

陈珪又不经意的提起陈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闻听此言,满口的称赞陈氏忠贞长情,实在不俗。

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欣然饭毕,尤大人眼见时辰不早,当即告辞。陈珪苦留不住,亲自送到了大门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轿子离开,方才回转内宅,寻妹子陈氏禀报饭桌上的进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说尤大人一径家去,早已是醉眼朦胧,脚步踉跄。至家来还未换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发丫头来请。尤大人见状,只得换了家常衣裳,服过醒酒汤来至上房。

但见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着眼镜翻看一沓子名单——都是京中门

因着陈氏母女才刚出孝,即便尤陈两家的婚事已定,陈家也不好在这个档口儿大张旗鼓的替陈氏操办嫁妆。好在陈氏乃再嫁之女,手内早有一笔嫁妆,这些年二姐儿生财有道,赚来的银子除少部分补贴家用外,都用来置办田地买卖。如今算来,陈氏手中不多不少,却也有了两个小庄子并十来间铺面。再加上胭脂铺子的收益,每年少说也有个千八百两的进项。

再加上陈珪当初应下的,会将裕泰商行的海运生意分一股与陈氏陪嫁。这一笔每年又是至少一千两的出息。其余的绫罗绸缎,衣裳鞋袜,妆奁头面,箱笼家什,珠翠钗钏乃至古董字画,瓷器药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也都趁着替陈桡与陈婉筹措聘礼嫁妆的时候,悄悄替陈氏置办了起来。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年近花甲,只这么一个女儿;陈珪又只这么一个妹妹;冯氏虽然年轻时节同小姑子不睦,这几年相处下来,早已亲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陈家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再不必陈氏操一点子心。

如今且说二姐儿从陈氏口中得知陈珪央求太医替尤大人请脉,兼请尤大人保养身体一事,不免动了心思。遂同母亲商议道:“有道是闲暇多加保养,总好过病急乱投医。妈素昔身子结壮,从来也没个头疼脑热的,可见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妈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请太医诊脉,何不烦请他老人家也到咱们府内走动一回。一来可以给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脉息,二来也给妈瞧一瞧,该怎么调理身子才好?”

毕竟过些时日就是二嫁的人了。虽说尤大人年过四十,从前又不知多加保养,只怕身子亏虚,生不出儿子来。可陈氏年近三十,一旦怀有身孕,按照现在的说法,也是高龄产妇了。古时妇人产子,其危急景况便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轻结壮的媳妇子都免不了难产血崩之灾,乃至一命呜呼或一尸两命。二姐儿虽不曾亲眼见过,可这么些年也听过一些,生怕陈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谨慎。

陈氏原本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早先并未想到这些。如今听了二姐儿的话,倒是深以为然。当下似笑非笑的点了点二姐儿的额头,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你从哪儿看了些什么书,端得学出这么一副刁钻古怪的脾气来。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论,换了旁人家,岂能容你这么着。”

二姐儿捂着额头嘻嘻的笑,一发猴儿在陈氏怀内,搂着陈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妈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们纵着,我和姐姐们也不能读书识字,更遑论做生意看账本。如今我只求妈一件事,倘或妈应了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氏听了这话,顿觉新鲜。忙笑问道:“你要求我什么事儿,先说来我听听?”

二姐儿便道:“我想同桡表哥一样,学习弓马骑射,妈能不能应了我?”

陈氏闻言,霎时吓了一跳。口内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平日里你算账做生意,因着有我们挡在前头,这才没人理论。倒纵的你越发野性了。好好儿的姑娘家,做什么舞刀弄剑的,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妈的身边,一辈子陪着您,逗您说笑。难道不好么?”

陈氏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因说道:“越说越没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这话也就同我说说还罢了,莫拿到外头浑说。别人听见了,要笑死的。”

说罢,又连连摇头,并不应允二姐儿想要学习弓马骑射的主意。

二姐儿并不死心,仍旧缠着陈氏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习武强身。何况我学了武艺骑射在身上,将来若有人欺负妈,我也能给妈出气。倘或再碰见那年上元节时的拐子坏人,我也不愁没个应对了。”

陈氏闻言,摇头说道:“这话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后出门交际,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岂有落单的时候。”

二姐儿又道:“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妈怎么能断定将来我就没个落单的时候?更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将来我嫁了人,那个男人又是个爱动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个硬茬子,他见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动手脚了。”

陈氏又急又气,开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头。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又数落了二姐儿好一顿,叮嘱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说。又云世人皆以女子无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儿既能打算盘,又会做生意,盘账算账的能耐比男人还强。这一番举措认真说来,已然离了格儿。倘或二姐儿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马骑射来,恐怕今后再无人敢向她提亲了。

陈氏因说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着议论亲事,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你可要老老实实老实实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误了他们的姻缘。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在家里拘束得紧……”

陈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记得你先小时,最喜欢到你张家伯父经管的皇庄上玩。如今咱们家已出孝,你们姊妹两个很不必拘在家里。甚么时候有暇,便叫你张家伯母带着你们去庄子上玩闹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儿见陈氏态度如此笃定,再难回转的。只得暂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盘算不必细说。

一时,便有上房陈老太太派丫头来传饭,陈氏便带着二姐儿至大姐儿房中,彼时大姐儿正在房内窗下做针黹,眼见母亲与妹子一同过来,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寻母亲说话,也不叫我一声儿?”

二姐儿与陈氏的谈话,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况大姐儿年纪又小。陈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脱,比不得你能安静下来做针线。何况你妹子跟我说的都是铺子上的生意经,你也不大爱听。”

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因说道:“并非是我不爱听。只是我没有妹妹的聪明伶俐,听不大懂罢了。”

母女三人说笑了一回,这才一同至上房。彼时陈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闲话儿。陈珪看来心情不错,言谈之间振奋之色溢于言表。闻听陈氏有意请太医诊脉调养身子,当即满口应下。旋即话头一转,又说起自己的事儿。

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才知道户部的一位员外郎告老还乡,临走之前荐他补缺。

这陈珪因着那年上元节时一番际遇,由太子钦点着升了户部主事一衔,因他八面玲珑会做人,手段圆滑做事谨慎,又有太子这一门靠山在,这两年来越发混的是风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举荐,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员外郎。

向来人分贵贱,做官也是一样的。诸如七品以下的官职,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称一声大人,也不过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连续职站班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他们这些捐官求财的人稀罕,对于那些科举出身抱负远大的进士老爷们来说,也不过是仕途做官的□□罢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员。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门交际,对外也有人尊称一声“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点卯,有资格奏本上折,上达天听。做得好了,也许能入了圣人的眼,从此平步青云。诸如朝中仕宦勋贵之家,为子嗣蒙荫的官职大都起步于此。只可惜对于朝中大部分没有靠山门路的官员来说,终其一生亦是止步于此。

倘或机缘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到了此时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只是对于陈珪这一等官员来说,后者就是一个传说——

当然,以上说法皆在今日陈珪得到上峰举荐的消息之前。

也难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陈珪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一番际遇。谁能想到他一介寒门穷宦,不过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举人罢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机会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担任五品员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岂不是说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机会拼一把。若能得陛下钦点外放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届时山高皇帝远,风光得意处,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陈珪因着这一番举荐兴头的无可不可,连晚饭都吃的不消停。其后几个月,更是起早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儿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寻情讨门路,一壁更加严谨的处理公务,一壁忙着拉拢同僚。每日或请席吃酒,或机密送礼,或于部中审查公务,至晚回家时都在三更以后。

将将至年下时,这一番忙乱终久有了定论。陈珪官袍上的补丁也从六品的鹭鸶换成了五品的白鹇。

其时陈家的风光得意且不必细说。只说尤子玉闻听陈珪升官之事已然尘埃落定,眼见昔日下属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后,忙忙的同母亲尤老安人打点贺礼。

另一厢,尤老安人闻听陈珪三年之内连升两级,由儿子的下属摇身一变竟成上峰,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说。一则艳羡陈珪好运气,竟然机缘巧合投了太子的门下,靠山强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来日前程亦不在话下。二则思及陈珪乃自家姻亲,陈家愈是显赫,将来帮衬尤家之处愈多。届时陈珪与儿子在朝中守望相助,还愁尤家后继无力?

这么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儿子吩咐,便把早已预备妥当的聘礼又加重了几成。待陈家摆酒唱戏庆贺陈珪升官之日,带着已经出孝的大姑娘登门道贺,另外也是要当面提及两家的婚事。

眼见陈家之势如鲜花着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顾不得陈氏乃再嫁之女,并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长梦多,务必要在年前得了陈家的准信儿,也好请媒人提亲,尽快操办起来。

因着陈府规制有限,陈珪又交际广阔,人脉绵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亲友必定全来,陈家恐筵席排设不开,遂阖家商议了,且按照宾客的身份来历,亲疏远近不同,将酬宴的酒戏分摆三日。

。一应礼仪皆毕,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这会子显见的大姐儿并二姐儿是不好跟入洞房的。还好尤家早已准备了两个姐儿的卧房,便有尤家大姑娘亲自引着两个姐儿回房内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双方坐在一处时,皆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沉默半晌,还是尤家大姑娘先行开口问了一句“这一日闹得累了罢,可吃不吃些茶果糕点垫垫肚子?”

说罢,也不待两个姐儿答应,转头吩咐贴身大丫鬟银蝶儿去厨房拿些茶果糕点来,又向大姐儿并二姐儿笑言道:“不是甚么好东西,垫一垫罢。待会子吃正宴,还有一阵好闹呢。”

大姐儿与二姐儿见了,只得道谢。略吃了一点子东西,又问了彼此的姓名年纪,论了序齿。大姐儿并二姐儿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称“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儿祭拜了祖宗,就该称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儿是知道尤子玉尚有两个庶女的,听了这话不免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外头有人请她们至席上拜见亲友。大姐儿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径来至宴上不必细说。

尤家不比陈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众多,这一回尤子玉成亲,差不多能来的都来了,各个携家带口,好几十人赶着陈氏称呼,有称“嫂子”的,有称“婶子”的,更有十来个小孩子赶着陈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陈氏且分不清谁是谁,也弄不明白个中关系,只吩咐大丫鬟春兰秋菊一一送了表礼,都是各人一对儿银质的长命锁,用小荷包装着。一面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上前,赶着众人随便称呼。众人不妨陈氏竟叫先夫家的两个姐儿到宴上来了,一时也不好凭白受礼,只得按照规矩回送了表礼。

因着行事突然,好些人家并没有准备,仓促间只得从腕上撸下了金戒指银镯子当做表礼。这一来二去,陈氏非但没有破财,反倒凭白多赚了一份回去,尤家亲戚们见了,背地里都说陈氏是个刁钻难缠不吃亏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啬的老人家,直呼陈氏伤风败俗,只是畏惧尤陈两家的势力,不敢当面说出口罢了。

陈氏拜见了一回亲戚,自家倒是收礼收到手发软。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热的时候,生怕陈氏受累着了,忙捧茶叫陈氏润润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陈氏轻啜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见尤老安人身后默默站着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当着尤子玉并尤家族人的面儿剖白一回的,当即招手笑道:“这也是我闺女了。先时也见过两面,很不必多说。一点子东西,留着玩罢。”

说罢,便向春兰使了个眼色。

陈氏说罢,向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了然,彻身而去,一时回来,手内拖着一只朱漆填金的小茶盘,盘内用红布衬着,上头盛着一副全套的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掠子、耳挖子、掩鬓、围髻、钿子……一应俱全。一并还有一对儿金戒指,两个金镯子和一个金项圈。灯烛照应之下,愈发显得宝光灿烂,满目生辉。

尤家的亲友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会子,旋即眼热不已。

要打这么一副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金项圈,金镯子,就算工艺并不如何精致,单算用料等等,少说也得一二百两银子。更难得陈氏一个继母,竟能想的这般周到,行事这么展样大方。一时间筵席之上议论纷纷,再无人说陈氏出手小气这样的话。

就连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并没想到陈氏竟然如此热忱以待。一时倒觉着受宠若惊。

看着自家亲戚们又是艳羡又是啧啧称奇的模样儿,尤老安人并尤大人登时觉着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着陈氏说道:“你真是费心了。她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待罢。”

一句话未尽,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觉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头。

陈氏只当没看见一般,满面春风的笑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甚么金贵不金贵的话,显见是外道了。何况我瞧咱们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娇柳嫩,该打扮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当母亲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说罢,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驳。径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儿道:“大姐儿,快过来罢。别听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闻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并尤大人,不知该接是不接。

尤子玉见状,因笑道:“既是你母亲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这才走上前去,先向陈氏欠身行礼,告了谢,这才示意大丫鬟银碟儿收了金镶红宝的头面。

尤子玉又道:“也给你母亲敬一杯茶罢。”

这原该是明儿早上开祠堂祭祖后的程序,不过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陈氏的东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应当的。

尤子玉话音刚落,登时便有小丫头子捧着茶盘茶盏走上前来,又有一个小丫头子捧了蒲团上来。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陈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贵人家规矩大。家里的儿女见了爹妈只称“老爷”“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称呼陈氏,一则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则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称陈氏为母亲。

陈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并不介意,仍旧满面春风的接过了大女儿的茶,轻啜了一口。道了声“好香”。也不知道是赞茶香,还是别有寓意。

不过众人都乐意见到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至少明面儿上是如此。

另一厢,尤子玉早又趁着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时候吩咐贴身丫头取来两套早已准备好的白玉头面。做工精致,模样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给小孩子准备的。他便将这两幅头面当着众人的面儿与了大姐儿并二姐儿,两个姐儿先是看了陈氏的脸色,方才笑着收下。又照着尤家大姑娘的举止敬茶叩头,称了“老爷”。

便有小丫头子上来收蒲团。二姐儿未等旁人开口,先已说道:“还没给老祖宗叩头呢!”

众人闻言,先是惊异,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将来也必定是个知道孝顺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旧是笑的合不拢嘴,待两个姐儿叩头敬茶后,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表礼。大姐儿并二姐儿接过表礼,仍旧道了谢,二姐儿故作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笑眯眯说道:“妈还给老祖宗准备了衣裳,是蜀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儿这么说,登时扭头看向陈氏,陈氏心下暗赞,面上却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儿……我原还想着明儿早上给您请安的时候再说呢。”

尤老安人见陈氏这么说,面上笑容更胜。她先见陈氏给孙女预备了东西,知道这是陈氏在意儿子,想要借着讨好大姑娘来讨儿子欢心的意思。陈氏如此作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里头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这个儿媳妇仗着娘家撑腰,儿子又正是一盆儿火热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准备先糊弄住了儿子,再来辖制她。方才又见陈氏算计尤家亲戚们算计的那么彻底,可见是个心中有数的。况且待孙女儿都那般周全,却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凉了半截儿。正暗自思索该如何应对时,陡然又听了二姐儿那一番话,陈氏又是那样的应对,不觉将心底的担忧丢开手,只顾着笑道:“哎哟呦,我听说蜀锦那东西可是金贵得很,我都这么老天拔地的了,哪里还好穿那么名贵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罢。”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词穷话少,翻来覆去只会那么两句,可见敷衍至极。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的奉承了一车的好话儿,直哄得尤老安人眉开眼笑,看着陈氏愈发顺眼。就连方才看不过陈氏拽着两个女儿饶尤家亲友们的东西,这会子也变成了陈氏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事儿。

陈氏眼见着尤见着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语笼络住了,心下也是欢喜。只觉这个婆婆倒是比当年那位赵老太太好糊弄多了。当然,这也是陈家如今比尤家风光的缘故。

不过不拘怎么说,当务之急仍是笼住尤子玉这个正主儿才是正经。

是夜家宴自是尽欢而散,且不必说洞房花烛是如何的缱绻风流。

只说二姐儿被尤家的丫鬟引着回了卧房,梳洗已毕,也不觉困乏,正拉着尤家服侍她的两个丫头一长一短的问话。一问年纪姓名,答曰一个名叫荳儿,一个名叫芍药,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二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都说是家生子儿;再问她们两个当了几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个行当上,尤家一共有多少个人,老爷一共有几个姨娘,几个姨娘都是什么品性,哪几个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几个姨娘在老爷老太太跟前儿说的上话,如今尤家且是谁在管家……

一壁问话,一壁使眼色儿与蓁儿,蓁儿明白,登时开了箱笼,将早在家里便包好的糖果点心拿出来,摆了几个小碟子,放在桌上与她们吃。

那两个小丫头见有糖有点心吃,喜得无可不可。蓁儿又搬了两个小杌子在二姐儿塌下,那两个小丫头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桩桩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说道:“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精力不济,除外头交际送礼的事情外,府里都是兰姨娘当家。兰姨娘是老爷当年在外头带回来的,听说原是甚么官家小姐,后来家里吃了官司败落了,不知怎么便给老爷当了姨娘。我们府上的两个庶小姐,一个是方姨娘生的,一个便是兰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风寒,吃了好些汤药只可惜……”

底下的话那小丫头荳儿没敢说,只因今儿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们且不敢说败兴的话,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药便接着荳儿的话说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还不到五岁,是兰姨娘生的,也是读书识字,模样儿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说话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正说话时,大姐儿捧着枕头推门而入,只说一时换了地方恐睡不着,来寻二姐儿说话。二姐儿见问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说身上乏了,明儿还得早起,打发两个小丫头子出去了。

这里大姐儿待人散尽,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拉着二姐儿的手说想家了。

二姐儿知道,大姐儿向来心思细腻,温柔腼腆,安分随时。既这么说,恐怕是担忧自己个儿名不正言不顺,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着大姐儿的手笑道:“今后这便是咱们家。有妈在,你还怕别人给脸色瞧怎么着?”

大姐儿见二姐儿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不觉面上一红。沉默半日,低了头说道:“咱们总归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如今这么住着,只怕她们说闲话。”

二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她们是谁,难道有人这么胆大,敢在你跟前儿说三道四不成?”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不答言,只是低了头一味用手指缠绞手帕子。

二姐儿不耐烦跟大姐儿打这个哑谜,便向大姐儿的丫头岸芷汀兰道:“才刚姐姐在那屋里,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丫头见问,忙开口回道:“倒是没说旁的,只是打听姐儿从前在赵家的事儿,甚么姑太太在赵家可是过的不好,赵家有几位姨奶奶,姑太太对赵家的几位姨奶奶可好,赵家老太太对姑娘们可好不好。又说连亲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对待,何况是别家认的……姐儿不想听她们言三语四,便带着奴婢们来寻姑娘了。”

二姐儿虽是人小,心思却是不小。登时明白这两个丫头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来套话儿的,恐怕也有别的意思。否则便如二姐儿一般,只在小丫头身上使力气也还罢了,很不必问到姑娘头上,更不必询问赵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然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了那么一席话。显见的是欺负她们年纪小,又是继母带来的拖油瓶,只怕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呢!

二姐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时便是一阵冷笑,向大姐儿说道:“听话听音儿,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说给咱们听的。”

顿了顿,又向大姐儿的小丫头汀兰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说话的那两个丫头是谁,你叫过来我瞧瞧。”

汀兰也知道二姐儿虽然年纪比大姐儿小,但行事说话却老道,在家时连大老爷都高看一眼,时常将朝廷的邸报和衙门内的事儿同二姐儿说明。这会子认真动怒,哪里摆弄不了两个丫头。登时脆生生的应了。咚咚地跑将出去

一时转身回来,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兀自愤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去找她们时,那两个丫头已经躺下了。奴婢传了姑娘的话,她们只说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腾,竟不过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大怒。岸芷汀兰和蓁儿蔚儿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儿,向来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吩咐,哪里能容尤家的小丫头子把自家姑娘们欺负了。也不待二姐儿吩咐,忙撸胳膊挽袖子的说道:“这还了得,简直没了王法了。咱们且亲自过去,将她们拽过来,先打一顿嘴巴子,再来分说。”

话犹未落时,却被二姐儿叫住了。只见二姐儿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说道:“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儿天晚,不好说话。那便留着明儿早上再说罢。”

次日一早,大姐儿并二姐儿早早起了,梳洗已毕,先是打发小丫头荳儿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刚刚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爷和太太屋里尚没有动静。不觉相视一笑。

二姐儿又吩咐芍药道:“你且去大姐姐那里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药答应了一声,彻身出去。半日回来,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里梳洗呢。见奴婢过去请安,先是问了姑娘们昨儿夜里睡的可好,有没有择席的毛病儿,奴婢僭越,代姑娘们一一答应了。大姑娘又说,倘若姑娘们喜欢,不妨去大姑娘房里坐坐,姊妹们聊一会子,吃些东西,再同去给老太太请安也好。”

二姐儿闻言,便笑言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叨扰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这么说,我们这便过去罢。”

说着,便同大姐儿相携起身,正说话间,蓁儿从外头进来,笑着回禀道:“昨儿服侍大姐儿的那两个尤家的丫头过来了,只说要给两位姑娘请安。”

大姐儿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二姐儿,二姐儿先是一笑,开口说道:“想是昨儿夜里睡得好了,这会子倒想起来面子情儿了。只是我们又不是什么娇客贵客,哪里敢惊动两位姐姐。你出去告诉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叫那两位姐姐好生歇息罢。我们这里丫头虽少,倒也服侍得过来。”

蓁儿忍笑答应了,欠身出去。一时外头传来躁动声,又有人争执的声响,没一会子,蓁儿掀帘子回房,只笑说道:“那两个丫头不肯走。只说服侍姑娘原是她们分内的事儿。何况兰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懒。倘若惹得姑娘们不高兴了,便要揭了她们的皮呢。”

二姐儿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笑,因说道:“这话跟我们也说不着。我们又不是尤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拖赖着母亲的情分,寄人篱下罢了。她们若是怕那位兰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么兰姨娘行个好心便是了。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和老爷呢。我们姐儿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儿听了这话,再次欠身出去。将二姐儿的话当着尤家众婆子丫鬟的面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那两个丫头不妨二姐儿小小年纪,性情倒是比大姐儿还刁钻难缠,不觉相视一眼,隐隐觉出不好。忙跪在当地,碰头有声,口内哭诉道:“还请姑娘们开恩。奴婢们昨儿是想着夜深了,今儿还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扰两位姑娘歇息,原是为姑娘们好的意思。姑娘们倘若不喜欢,奴婢们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姑娘们饶奴婢这一回。”

说话时,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出了绣房,只见那两个丫头跪在院子里,又是磕头又是哭饶,洒扫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们都远远地站着。瞧见两个姐儿出来,皆欠身问安。

二姐儿瞧了瞧那两个跪在当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儿,也是一样的打扮。一个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说话时眼圈儿先红,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另一个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骨碌碌的乱转,一看便透着精明相。

又听着那两个丫头看似解释实则处处呛声的讨饶,二姐儿心下微哂,越发肯定了那位兰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着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当地,问那两个丫头道:“昨儿两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时间倒忘了问了,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丫头听着二姐儿夹枪带刺的话,也不在意,忙开口答应着。原来柳眉杏眼的叫书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儿便笑赞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闻言,抢先说道:“是兰姨娘给起的。”

二姐儿闻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药吩咐道:“不是说大姑娘还等着我们呢么。且别叫大姑娘久等了,这就过去罢。”

芍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墨香和书香却急了,忙开口说道:“姑娘们要去找大姑娘,奴婢们给姑娘引路。”

一句话未尽,便要起身,二姐儿便笑道:“很不必操劳两位姐姐。叫芍药引着我们过去就是了。”

那墨香脸上焦急之情更甚,还未说什么,书香已经楚楚可怜的哭诉道:“姑娘们可是恼了奴婢们。奴婢们昨儿实在是为了姑娘们好,并不是有意——”

话还没说完,二姐儿已经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笑言道:“倒是不为别的。只是觉着这大喜的日子,两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着实不吉利。外人瞧着不像,还以为两位姐姐不喜欢老爷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亲进门似的。为避免给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两位姐姐满脸泪痕的过去上房请安反倒触霉头,所以才不叫两位姐姐跟着罢了。两位姐姐怎么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话说完,也不待墨香书香两个回话,携着大姐儿的手边扬长而去。

两人身后,书香墨香早就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二姐儿小小年纪,说话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寻常七八岁的小姑娘了,一并连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婆子们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说新太太瞧着不好相与,果然带来的两个姐儿也是这么难缠。可见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回兰姨娘倒是遇上好对手了。

说话间,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闺房。只见大姑娘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袄子面儿与留仙裙摆处皆用彩绣绣出大朵牡丹团花,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挽成高髻,戴的头面正是昨儿家宴时陈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着三年守孝,也习惯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这一番浓妆金饰,叫人不觉明艳,反倒有些艳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来了,对镜自照时,便不觉喜欢。瞧见两个姐儿过来,只见两个姐儿身上也穿着红袄红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戴着尤子玉昨儿送的白玉头面。一个温柔娇俏,一个粉雕玉琢,倒是愈发显出自己的不合时宜来。

尤家大姑娘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将两个姐儿迎入房中,又吩咐贴身丫鬟银碟儿对三碗油茶面子来,这才笑向大姐儿并二姐儿道:“厨房炒的好茶面子,咱们先吃一碗,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大姐儿并二姐儿并二姐儿笑着谢过。二姐儿仔细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装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给她母亲陈氏撑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气质端庄,倒是不适合梳高髻,堕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适大姐姐。况且这妆画的也不大好,有些浓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庄重。大姐姐若不嫌弃,我来给大姐姐梳妆如何?”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是一怔。大姐儿打量着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说道:“大姐姐别看我妹子小,倒是很会梳妆打扮的。我们家铺子上的胭脂水粉,泰半都是我妹子闲来无事,淘澄出来的。平日里妈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头,也都问了妹子的。妹子又心灵手巧,专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试便知。”

这世间哪有姐儿不爱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听了大姐儿的话,倒是颇为心动。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辰,因又说道:“一会子还得去上房给祖母和老爷太太请安,又要赶着时辰开祠堂祭祖,倒是来不及了。以后再说罢。”

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颇有些言不由衷,便笑着问了去上房请安并开祠堂祭祖的时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应,知道至少还有两顿饭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给人梳头化妆,手快着呢。何况还有蓁儿蔚儿帮我。不会耽误时辰的。”

说话间,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妆台前。尤家大姑娘虽在内宅,因着父亲尤子玉的关系,却也知道陈氏嫁妆铺子的名声儿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过去。

因着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着今日穿的,并不能换,二姐儿便将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脸,吩咐蓁儿回房取几盒二姐儿自制的胭脂膏子并香粉来,替尤家大姑娘画了个淡淡的妆。

尤家大姑娘颇为好奇地看着甜白瓷盒内的玉簪花棒并殷红如血香气扑鼻的胭脂膏子,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爱的什么似的。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举动,便笑道:“这些都是我带了来,特地给姐姐预备的。姐姐既然喜欢,便不枉我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闻言诧异,旋即摆手说道:“这怎么使得。这些都是太太嫁妆铺子上卖的好胭脂香粉。我虽常在内宅住着,去也略微知道外头的行情。只这么一套下来,单说价格也得小十两银子,还未必能买得到——”

一句话没说完,大姐儿笑着接口道:“什么价钱不价钱的,那都是跟外头人说的。姐姐同我们分什么彼此。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脂粉赠佳人,这原就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们当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推辞,只得笑着谢过。十分稀罕的收了起来。

二姐儿便吩咐蓁儿蔚儿上前照着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头。因着衣裳是大红彩绣的,妆点发饰的头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压鬓簪,并两朵藕荷色的绒花。这么一番打扮下来,虽比先前去了几分富贵气势,倒也平添了许多沉静雍容,愈发显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随时来。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满意自己的装扮,对镜自照了许久,才想起二姐儿为了替她打扮,连那碗油茶面子都没来得及吃。不觉拉着二姐儿的手,歉然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的妹妹也没吃口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二姐儿笑着打断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叫姐姐当做正经事的来赔不是。却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碗茶面子。这会子不吃,难道以后没机会吃?时辰不早了,还是快去老太太房里请安才是正经。”

说罢,姊妹三人笑着一同至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进门前,二姐儿明明看到蓁儿偷了个空儿去找陈氏的贴身丫鬟春兰,两人叽咕了一会子。也不多说。

一时进上房,尤子玉夫妇先给尤老安人敬茶叩头,尤家大姑娘,兰姨娘所出的庶姑娘并大姐儿、二姐儿再给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夫妇敬茶叩头。尤老安人看着今日焕然一新的儿子并孙女,心下十分欢喜。得知孙女的妆容乃是二姐儿打扮的,不觉满口的盛赞二姐儿心灵手巧。又嘱咐儿子好生对待陈氏母女,尽快给尤家添丁。

说的陈氏满面羞红,尤子玉笑不拢嘴。

一时献茶毕,开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的名字记在尤氏族谱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齿排,大姐儿成了尤二姐,二姐儿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时,二姐儿方有一种松了口气却提起了心的感觉。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

祭祖毕,送走了诸位族老,众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个姨娘来给新太太敬茶叩头。这六七个姨娘当中,有四个是老太太当年赏的,为图好生养,容色只是清秀,这么些年磨耗下来,早已是人老珠黄。方姨娘去岁更是承受了丧女之痛,愈发的枯荣槁木,两鬓斑白,瞧着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实在没有威胁。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个年近三十,风韵犹存,本姓杨,是尤大人当初去南边办差,人家送的。另一个二十左右,名叫翠烟,原是唱戏的,后来尤子玉图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赎身纳了进来。最后一位便是兰姨娘,据说原是官家之女,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落了罪,阴差阳错被尤子玉纳了姨娘。据说颇通琴棋,也知书画。

陈氏当着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儿,一一见过了并送上表礼。

待到兰姨娘上前叩头时,大丫鬟春兰走到陈氏耳旁嘀咕了几句,陈氏面上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兰姨娘,只见同其他几位姨娘相比,这位兰姨娘不论穿衣打扮,还是容貌气质,果然与众不同。陈氏因笑道:“听说兰姨娘从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诗书,懂琴棋。所以连给丫头起名字也很雅致。甚么书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这个俗人,只知道春兰秋菊。”

兰姨娘管着尤府内宅之事,自然对昨儿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况书香墨香那样同尤二姐说话,也是兰姨娘的意思。闻听陈氏如此说,兰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脉脉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缓缓的道:“不过是当年父亲母亲还在时,疼我,所以才能请先生教导,认得几个字罢了。太太谬赞了。”

陈氏笑容不改,仍旧说道:“我也不是谬赞。只是从前听人说读书人心气儿高,本不以为然。今日见识了,便觉稀奇罢了。”

陈氏这一席话说的夹枪带棒,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对兰姨娘不满的意思。有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陈氏这是替女儿抱不平儿,所以要敲打兰姨娘。不明所以的,也乐得看着新太太发作老爷跟前儿最得宠的人儿。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这把火总归也烧不着她们这些看戏的。

几位姨娘想到这里,不觉相互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装老实,心下却暗暗称快。尤其是去岁才死了女儿的方姨娘,眉宇之间的幸灾乐祸简直遮掩不住——当然了也兴许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爷略觉莫名的看着陈氏,又看了看兰姨娘。心底终究还恋着昨夜洞房花烛的缱绻温柔。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兰姨娘见状,登时满脸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儿也红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泪来,楚楚可怜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儿,要哭不哭的说道:“太太这话怎么说?太太若是不喜欢我,也该说出个不喜欢的缘由来。好叫我听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这么不清不白的糟践我。难道我爹娘请先生教导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反倒是错的了?”

陈氏并不理论兰姨娘哭哭啼啼诉委屈的小模样儿,反倒是满脸冷笑的看着尤子玉。因说道:“你们瞧瞧,我说读书人心气儿高难道说错了?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又哭又闹又诉委屈。大喜的日子,就这么给我没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个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这也幸亏是三十几岁生儿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轻些个,保不定还要作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轻狂样子来。可见这读书与否,跟明理知义通人情世故竟是两回事儿。只这么一遭儿,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说罢,也不待兰姨娘反驳,笑向尤老安人说道:“我带着两个姐儿嫁进尤家,这件事老太太跟老爷是知道的,族中也是应允了的。我私下忖度着,老太太与老爷光风霁月,端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钉的响快人,断然不会做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既是当着两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儿说好了的,又何故在成亲之日背着我叫两个贱婢明里暗里的向我那两个姐儿打探原赵家的人,又嫌弃什么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说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话,害的两个姐儿一夜也没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说。还好身边儿跟着的丫头是个忠心的,今儿早上悄悄告诉了我。否则我便是个死人,连女儿被两个贱婢欺负了都不知道。我想着那两个贱婢无缘无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什么,她们才敢这么做。”

陈氏说着,不觉又是一阵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姨娘,口内斩钉截铁的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不妨再把话说一遍——别说咱们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进了尤家的门儿,明公正道的开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们娘儿三个赖在你们尤家不走了。倘若谁觉着我们娘儿三个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妨今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痛痛快快闹一场,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守着嫁妆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过安稳日子。也不必叫你们尤家的下人说嘴,好似我们陈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们尤家寄人篱下。”

陈氏这一番发作的毫无征兆,尤家众人猝不及防,登时呆愣住了。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陈氏的手赔笑道:“媳妇这话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丧气话。那些丫头们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骂,再不济,还有老婆子我呢。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便是。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伤大家的心。”

一句话未落,登时变了脸色,冲着众人喝问道:“那两个贱婢是谁派去伺候姐儿的?又哪里来的胆子敢歪派主子?可见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济,不愿与你们理论,竟纵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连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负了。”

说罢,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头传话,只说将那两个丫头各大四十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陈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拉着尤老安人的手儿因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这么着,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乱说话。还是老太太的话正经,今儿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骂的,反触了霉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听了旁人的挑唆,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儿。既是规矩不好,打发下去叫管事嬷嬷们再调、教便是了。我瞧着老太太房中的丫头们规矩就很好,可见有一句话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没有错的。跟着眼皮子浅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着两。倘或跟着通达明白的主子,也就学会眉眼高低了。还请老太太派默默将她们调、教好了再派上来,倘若届时还犯错,再打再骂再撵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惧陈家的势利才如此说,只是她身为婆婆,虽然没有叫儿媳妇立规矩的心思,这大喜的日子反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如今听陈氏如此说,不但没扫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无不妥。当即拍了怕陈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你既这么说,就这么办罢。”

回头又吩咐吉祥去外头传话,将那两个丫头撵下去再学规矩。吉祥欠身应是,一时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兰姨娘,又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着精神不大好,外头交际往来又颇费心思,府里的事儿我便不大问了,只交给兰姨娘管。只是她身为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说句不怕媳妇你恼的话,也亏得昨儿是得罪了二姐儿和三姐儿,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们尤家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对祖宗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得亏是得罪了我那两个姐儿,我这个人虽明面上厉害,不过嘴上说两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亲戚家,又怎么说呢?所以还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说话厉害,府里叫个姨娘管家,总归不好听。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便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忍心看着我操劳。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经主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尤家内院的事儿还是你该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懒。”

说罢,又向兰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准备妥当了,待太太进门后,便将管家的事儿交还给太太。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罢。”

兰姨娘早知道新太太进门,必定要有一番针锋相对。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意欲会一会这位名声难缠的新太太。兰姨娘自诩饱读诗书,又与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儿育女,且这么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时新鲜,可新太太初来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兰姨娘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陈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强,根本不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摆了陈家的威势,便吓得老太太六神无主,竟然替她出头当枪,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书香墨香给她没脸,一并连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不过交付对牌账册管家之权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兰姨娘倒也没太失措。何况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陈氏接管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届时也好叫陈氏知道知道,她兰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现下陈氏发作了书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还有多少墙头草似的管家媳妇们,要去讨这位新太太的好儿了。

兰姨娘想着,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仍旧满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开口说道:“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新太太进门,立刻交付的。”

陈氏从前嫁到赵家时,便是长房长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爱哥哥肯撑腰,因而纵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却也从来不将那些个姨娘侍妾放在眼里。在她而言,所谓的姨娘通房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若喜欢时,给个笑脸闲话儿两句,若不喜欢了,要打要罚要立规矩,折腾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从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陈氏眼见兰姨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尤子玉,也顺着兰姨娘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尤子玉默默不语若有所失,不觉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看似拈酸吃醋的说道:“我如今才进老爷的门儿,便发作了老爷的爱妾,老爷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过神来,见着陈氏粉面含嗔的娇俏泼辣模样,愈发衬出那明眸善睐,粉光脂艳,不觉心神一荡,忙开口笑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书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儿三姐儿,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儿,我却是心疼生气,却为的是咱们的女儿。”

陈氏听了这话,颇为自得的看向兰姨娘。还没说话,只见兰姨娘身旁站着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来推了陈氏一把,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泼在陈氏的裙子上,口内说道:“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陈氏见了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说道:“看来这位兰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规矩调、教不好,连自己女儿的规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石榴红裙,陈氏向兰姨娘满面春风的笑了笑,口内好整以暇的说道:“既是这么着,不妨我这个当主母和嫡母的操一点子心,帮你调、教一下闺女,如何?”

一句话未尽,兰姨娘面色大变。纵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只得跪在当地,向陈氏赔罪讨饶道:“太太开恩,是妾身教导不当,还请太太看在姑娘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饶恕些个儿。”

陈氏目光厌恶的看了眼兰姨娘。都说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兰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却能狠下心来教唆两个贱婢来为难她的女儿。可见读书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连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过陈氏厌恶兰姨娘,却不想跟个五岁的孩子计较,当下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因说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哭哭啼啼地,没得触人霉头。今日这事儿也还罢了。不过姑娘家的教养很重要,兰姨娘也该多上点儿心。免得将来姑娘们出去交际走动时,叫人笑话我们尤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虽说她是姨娘身边养大的,可总归要叫我一声嫡母。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说的兰姨娘满脸通红,口内却不得不对陈氏感恩戴德。又压着四姑娘给陈氏磕头赔罪。四姑娘面上仍旧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待要说什么,却被兰姨娘死死拽住了,这才罢了。

正说话间,四姑娘泼在陈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湿了小衣儿,膝裤,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何况这浑身的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也觉难受。陈氏便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只说要回房换衣裳。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着陈氏的手儿笑赞道:“果然媳妇儿是好性儿的人,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再没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着陈氏回房去换衣裳。至于夫妻两人又在房内叙了何种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说兰姨娘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回了卧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及至后来父亲因贪墨之事罢官抄家,境遇落魄时,又遇上尤子玉纳了她做姨娘。其后在尤家内宅,仗着颜色好又读过几年诗书,端得受宠。先头的当家太太又是个性格绵软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缩。虽是正房太太,在家里反不如她这个姨娘风光。再后来兰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却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没心思续弦,老太太又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竟将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给她。

正所谓手里的权是人的胆,别说兰姨娘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当年安稳,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养尊处优下来,也早忘了身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会在尤子玉迎娶陈氏之后,萌生了同陈氏一较长短,只盼着陈氏同先头的太太一样好性儿,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兰姨娘却没想到,陈氏竟然是个这么厉害且不顾常理的人儿。刚刚进尤家的门儿,就敢仗着娘家的势利给婆婆和相公下脸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爷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三两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不守贞静的寡妇!”兰姨娘狠狠的想着,“如今且让你得意一回。过了今儿,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只是一想到陈氏进门时的十里红妆,以及面对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气刚强,兰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

兰姨娘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忍不住抱着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岁,却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儿天生妖孽,翻来覆去只会叨咕一句“母亲不哭”,眼见着劝不住兰姨娘,自己也吓得哭出声来。

兰姨娘见状,反倒心疼起来,耐着性子哄了女儿一阵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兰姨娘闻言,只吩咐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叫了清水洗脸敷面。又打发大丫头带着四姑娘出去玩。

一时管事的媳妇们进来听喝,兰姨娘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杯茶轻啜,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新太太是个厉害人,今儿头一天见面,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我知道,你们这些的管家媳妇,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想必这会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去太太跟前儿讨好卖乖,也得些好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早有几个管家媳妇们急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姨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姨娘待我们的好处,我们都是知道的。凭她新太太再是怎么厉害,个家门另家户,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岂可因着一个人,便乱了咱们家的规矩。别说咱们看不过眼,便是老太太老爷,也是不能让的。”

兰姨娘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因说道:“你们“你们在我跟前儿说的好听。到了太太跟前儿,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讨好卖乖,我不管。只是别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这些年我管着家里的事儿,你们这账面上使了多少瞒神弄鬼的法子,我懒得同你们理论,难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我,连老太太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们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兰姨娘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便向众人说道:“好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咱们且过去罢。再晚一些,只怕人家还当我有心使坏似的。”

说罢,撂下手中茶盏,径自起身带着一众管家媳妇们至正房给陈氏请安。

彼时陈氏早换过衣裳,闻听小丫头回说兰姨娘带着管事嬷嬷们过来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闻听此言,乜斜着眼打量陈氏,口内笑道:“她倒是勤谨。可见也是真心敬重你这位太太。否则,便是找个借口拖拉几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谁,谁是她?”陈氏口内嗤笑,抱着膀子向尤子玉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她剖白装可怜。我进门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们家的姨娘难缠。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最好别多嘴。你们男人我见多了,一见了女人都不是用脑子想事儿的。她要是真的勤谨安分,也□□不出那样轻狂的丫头跟女儿。”

尤子玉不过说了一句,陈氏便回了一车的话。眼见新媳妇俏生生立在当地,明艳逼人,言语讥讽的小模样儿,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热。忙摆手摇头,故作头疼的讨饶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又何必认真动怒。你说的对,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懒得掺和。我不说,我不说。”

顿了顿,忍不住又替女儿辩解道:“四姐儿今年才五岁,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计较。”

“你慈父心肠疼惜女儿,我便是那恶毒的后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计较,反正将来自然有人跟她计较。”陈氏说着,不觉冷笑道:“那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从小儿养在姨娘小妾跟前儿,眼界不宽,规矩学不好也是应当。只怕将来议亲嫁人的时候也有的折腾。我既然是做后母的,又这么可恶见不得人好,自然乐意养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头得罪了人被人笑话,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随意配了便是。反正不过是浪费一分嫁妆——也是你们尤家公中出银子。与我甚么相干。反正到时候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听,反倒是愣住了。沉吟半晌,少不得认同陈氏的话。忙走到跟前儿,拉着陈氏的衣袖赔笑道:“你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既这么着,还得请你多费心教导才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陈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经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软,如果不能在他新鲜气短时拿捏住了,只怕将来又是个赵琛。闻听此言,便是一哼,抱着膀子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为什么费心?我可犯不着如此。免得人家不领情儿,只说是我故意折腾她们娘儿两个,到你跟前儿掉几滴金豆子,连你也误会我使坏心。”

尤子玉被陈氏三两句话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随你便是。”

尤子玉跟陈氏的一番言谈,呆在外间儿的兰姨娘并诸位嬷嬷丫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难免有人悄悄打量起兰姨娘。兰姨娘面上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春兰秋菊几个丫鬟见了,更觉解气。又晾着众人一会子,方才掀帘子进去通传。陈氏便拉着尤子玉出到外间儿厅上。兰姨娘忙命众嬷嬷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

当着尤子玉的面儿,陈氏且不多说,只吩咐众人暂且将账本儿交上来,其余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办。因又说道:“我虽不年轻,却也是初来乍到。府上的规矩也不大懂。这些个事情暂且不急,账本留着我看看。你们且把库上的东西打点妥当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咱们先把这一块弄清楚了,也免得将来说不清甚么打饥荒。”

那些个管事嬷嬷们皆已领会到陈氏的厉害,闻听此言,只得唯唯应是。

陈氏当着尤子玉、兰姨娘及众管家媳妇的面儿说的冠冕堂皇,稳稳当当,背了人却抱着账本子问尤三姐儿,能否瞧出甚么猫腻来。

尤三姐儿心知肚明,这管家太太同后世的那些个经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儿上任时也须得先烧上三把火,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如此方能钤束众人。如若不然,这怕这尤家内宅今后却难呆了。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免想到成婚之日兰姨娘调唆丫头来使下马威的举动,不觉一阵腻歪,随手翻了两页账,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陈氏笑道:“妈请放心,这里头的端倪多着呢。只看妈想查到甚么程度罢了。”

陈氏闻言,不觉眼睛一亮,挨着尤三姐儿坐下,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略微沉吟片刻,整了整思绪,因说道:“历来管家理事,最难缠的莫过于账目不清,人浮于事,家人豪纵,仗着主子的颜面不服钤束,更压着底下人不敢敬忠职守。尤家的问题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迹可循的。”

尤三姐儿说着,用手敲了敲账本子,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别的且不说,妈只看这一条。我竟不知,咱们都中哪一年的年景这么不好,连鸡蛋都涨到五文钱一个了?”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旋即顺着三姐儿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还是我闺女伶俐聪慧,你先前那一套长篇大论,我是不懂。不过看着鸡蛋的价钱,我便明白了。”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这些个老货,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门,得了空儿,先拿她立威。”

一句话未落,却被尤三姐儿制止道:“这却不好。妈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陈氏接口便道:“凭她是谁,难道她身为奴婢的犯了错,我这当主子的还不能追究?”

尤三姐儿笑道:“妈倘或认真追究,才是合了兰姨娘的心意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愣。只听尤三姐儿继续解释道:“要说起这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简单,先头那位太太并兰姨娘管家的时候却都不理论,妈难道不觉得奇怪?”

陈氏到底不是鲁钝之人,听了尤三姐儿这话,不觉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这个管事嬷嬷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尤三姐儿因笑道:“是不是,一问便是。”

当下又吩咐丫鬟蓁儿去叫荳儿和芍药来。一时荳儿芍药来了,尤三姐儿便问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谁。那荳儿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说的这个嫂子是咱们家内厨房的头儿,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闺女,后来老太太做主,与外头的曾管事结了亲——曾管事便是外头的买办,现如今管着咱们府上采买的事儿。”

闻听此言,陈氏下意识的看了眼尤三姐儿,心中暗赞不绝。一时又恨兰姨娘奸猾狡诈,摆明是挖坑让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来,立根不稳,急需做出两件事情来立威。可倘或因此发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扫了老太太的颜面,再加上有心人从中挑拨,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远了她的。

本来婆媳便是天敌,陈氏纵然仗着陈家的势力不怕老太太为难,可夫妻之间,一家人相处,总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时看似处在上峰却未必是赢了。比如这一件事,倘或陈氏真由着性子发作了,便落了兰姨娘的算计。

还好三姐儿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贱人的诡计。陈氏这么想着,愈发自得的看着三姐儿。

尤三姐儿浑然不觉,吩咐蓁儿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脚下,命荳儿芍药坐了,又上了两杯茶,笑向两个小丫头子道:“有些事儿,我们才来,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问到今儿随着兰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几位管事嬷嬷,“家里还有什么人?”

芍药到底比荳儿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颇有些小聪明,登时明白了陈氏和尤三姐儿的意思,忙抢先开口,将府中如今管事儿的媳妇嬷嬷们的来历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强调了哪几个人是老太太的关系,哪几个人又是兰姨娘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尤三姐儿一壁听荳儿和芍药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两个小丫头子所说的人事关系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仍吩咐蓁儿抓了一把子糖与荳儿芍药,将两个小丫头子打发了。这才回头笑向陈氏道:“如此我们也就知道了,该杀哪只鸡给猴儿看?”

陈氏一壁听了荳儿芍药的交代,一壁翻账本,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我们如此做,恐怕被罚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儿便笑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常日里担着管家的事儿,眼见着银子从眼前过却半点儿不伸手,也太难为人。别说咱们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儿们,一朝上任,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再挑几个看似实的上来,一日两日的不敢如何,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可见选什么人来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们如何管制才好。”

陈氏听的稀里糊稀里糊涂,仍旧不明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又解释道:“总之我们先理清账目,将这些年有猫腻的地方都挑出来呈给老太太和老爷瞧。至于她们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爷的主意罢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不拘是先头的太太和兰姨娘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我们也懒得理论,不过是叫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那就得听妈的意思。如若不然,两罪并罚,可就不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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