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便将陈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写了两回戏折子话本儿,又有一次上元节智斗匪类,被众人传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一句话落,殿内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记得那个随身携带“防狼粉”的小姑娘,不免开口说了一句“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果然好热果然好热闹。”
又追问圣人道:“父皇还记得那个说话伶牙俐齿的小大姐儿么?”
那么些年前的事儿,圣人早忘了。不过经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许印象,不觉含笑点了点头。
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沉稳务实,最不喜底下官员弄这些花花肠子。当下便对陈珪一家子有些恶感。不过他如今跟着太子当差,倒不好当着太子的面儿说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下剩的几位皇子因着立场不同,或是忖着圣人的心思评价了几句,皆无关痛痒。
一时到了午正时分,圣人因要歇赏,便欲往后宫一行,诸位皇子们见状,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宫后,太子殿下当着诸位皇弟的面儿,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来留心孤身边儿的人。倒也难得。只可惜这一番心血,倒是白费了。”
三皇子像是没听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受满朝关注。弟弟既为皇子,也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务,尚且要同太子商议着办理,见此形景,只得向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辞,跟着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这么一副狂傲模样儿,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见了六皇子如此举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内不三不四的说道:“甚么东西。怪不得喜欢养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儿似的围在别人后头转。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谄媚巴结,真是玷污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一句话骂的痛快,却是惹恼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着年岁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圣人喜爱。又因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三皇子如此说,不免冷笑一声,开口抢白道:“三皇兄这句话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儿说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里言三语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说罢,也不待三皇子答应,便冲着诸位皇兄拱了拱手,转身走了。气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脚,指着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当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视兄长……”
诸位皇子见状,少不得相视一笑,一一拱手作别。
那厢太子回了东宫,心下仍有些气闷。闻听陈珪正在外头候着,少不得命人传唤。六皇子急匆匆的赶到东宫,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议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见陈珪徐徐而来,向太子与六皇子见过礼后,径自开口,着重进言了“复式记账法”以及“养廉银子”诸事。
之所以从三姐儿想出的种种举措中挑拣了这两项,陈珪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身为户部官员,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该做出一些政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复式记账法”的出现便正对了陈珪的现状。
至于“养廉银子”么,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众所周知,历来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错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陈珪生性圆滑,做事情八面玲珑,只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情他从来不肯做的。现如今提议“养廉银子”就不同,须知本朝给发放官员俸禄,乃随了前朝的旧制,每年钱米并不多。可是当官儿之后的排场交际、上下打点却从来不少。就拿陈珪自己来说,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个月的俸禄却只有十六石。换算成银子便是八两。一个月才八两银子啊!连吃顿上好的席面都不够,更遑论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所以某些官员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断贪墨,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如今陈珪向太子殿下进言要增加养廉银子,一来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买人心,二来倘若此事能成,他陈珪也算谏言之功,在满朝文武跟前儿也能得了个好人缘儿。三来于吏治有功,先提出养廉银子,再提出能得到养廉银子的诸项考核标准,以此鼓励官员清廉做事,一心为民。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倘或贪墨该如何惩治……当然了,后一条得罪人的谏言,当然不会从他陈珪口中说出。
但是陈珪当着太子殿下与六皇子的面儿,已经明言自家以绩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云兹事体大,因此间种种举措皆为内宅妇人所想,尚且未曾见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进言。还请太子殿下暂且按捺一番,以观后效……
当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启发,更等不及陈珪先拿了自家的后宅做试验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陈珪的控制之内了。
没错,陈珪如今便打着六皇子的主意。在陈珪看来,这位六皇子生性沉稳,品格方正,本来就不大讨圣人的喜欢,平素又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他又在吏部当差,针对吏治一事有所谏言也是分内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着太子办事,也算是半个太子的人。养廉银子的事情又是他陈珪率先提出来的,可见今后不论有了什么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兼且教导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办法太过严苛谨慎,那些怨气也是冲着六皇子去的。与太子和他并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坑是他陈珪挖的,却也是六皇子主动往下跳的。与人无尤。
这么想着,陈珪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听了陈珪进言的考核诸事,不知不觉间,眼睛都亮的吓人。
正在尤家内宅翻阅海外番邦轶事游记,努力想法子替外家争功,以避来日祸患的尤三姐儿并不知道,舅舅陈珪已经如她所愿的出手了……
目今且说尤子玉因外头管事买办们贪墨开销,又打着主人的名号横行霸道,罔顾律法,致使他官威名声受损。大动雷霆之余,着实打发了好些奴才。腾出来的空缺自然要挑拣更老实忠厚且伶俐当差的补上。
如今掌管内宅的便是陈氏,何况尤子玉之所以大动无名,皆因陈氏一番筹划。诸多下人们见此情景,不免又惊又怕。更贪恋着上位的际遇,为混个脸熟儿,自然常来孝敬陈氏些东西,或不时的请安奉承。陈氏先还无所察觉,过后明白了,倒觉好笑。思来想去,遂带着家下人的花名册至尤老安人跟前儿,询问老太太的意思。
这次被打发的奴才之中,就有两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着老太太的宠信,在外头无所不为,差点儿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将人撵出尤家,尤老安人纵使不舍,也没脸面向儿子讨情儿。今见了陈氏过来请安,愈发尴尬难堪。
陈氏恍若未觉,指着花名册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内的大总管因着在外头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之事,被老爷罚没了家财打发出去了。现如今总管之职空缺着,倒也不好。毕竟老爷是官身,平日里打点送礼之事颇多。我是内宅妇人,总不好对外头的事儿多加干涉。外人瞧着也不像。这几日我冷眼瞧着,这潘佑梁倒是个老实忠恳的。何况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久了的,规矩上再不会出错。不知老太太觉着如何?”
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嬷嬷的大儿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从小儿跟在老爷身旁做陪读。此前一直管着尤子玉外书房的事儿,兼任府上的二总管。于外头的交际往来也是门儿清。前些日子陈氏打发人搜查尤府众管事买办的罪证,这潘佑梁虽有些贪墨之弊,但外头却不曾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单只这一条,本性也算是好的。何况他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都有体面,让他继任尤府大总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讨了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陈氏竟然会举荐潘佑梁担任总管之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半日,方才说道:“外院儿比不得内宅,一应大小事务总得你老爷应准了才是。我们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陈氏听尤老安人这么说,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虑。这潘佑梁乃是从小儿跟着老爷的,何况此前又管着老爷的外书房,更是府上的二总管,由他来继任总管一职,再妥当不过。老爷也没甚说的。”
这话倒也实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还觉着盘查下人一事扫了她的颜面。如今陈氏却安排她的陪房潘嬷嬷的儿子继任了大总管。一来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势力非但没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见陈氏虽有除弊揽权之心,却也不曾想着同她打擂台,务必要折腾出个“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局面来。既这么着,她也该投桃报李,与陈氏一些好处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着,一壁将视线落在花名册上。口内笑道:“我记着你进门之时,也带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么行当上?”
陈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问,不免笑言道:“一家管着田庄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着铺面买卖,也在外头。下剩的两家我都安排在二门外听差,闲时我房里的人想要采买些零碎东西,或打发他们回娘家传个话儿,倒也不必很麻烦外头的人。再者如今铺上的生意好,做出来的胭脂香粉供不应求,我便想着过了年再买两处花圃,打发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进项。”
陈氏说得好听,不过是听从了三姐儿的谏言,不欲将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占了肥缺儿。免得叫人说嘴,背地里议论陈氏之所以大动文章搜罗罪证,却是为了排除异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说,先还有些想头。闻听陈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当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开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铺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帮衬也是应当的。只是咱们府上如今出了这么大事,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有好人儿,不想着帮衬府里,反而打发到外头去,想是不同我们一条心了。”
这话说的重了。陈氏闻言,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头儿打发了一批,再寻好的上来也就是了。总归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轻,又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子。倘或趁这会子忽刺巴的将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见了,不说我是举人不避亲,只当我是为了安插自己人才寻法子打发了他们。那我岂不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陈氏不过是就着三姐儿的话表白了一回,岂料一席话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红了一张老脸,忙开口说道:“这话可是不通。历来背主忘恩,欺上瞒下的奴才不是撵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这样事的,也不独咱们家。既存了安老的心,当初就不该做下那样的事儿。他们要真是个好的,谁吃饱了撑的与他们过不去?可见是他们先做下不能容的坏事,人才寻了不是打发他们。既打发了人留出空缺,自该寻好的补上来。如今我瞧着你那几家陪房就很好,现在外头当差的且不必说了,留在家里的你却不能随意打发。我倒是有一桩事,须得他们管着我才安心。”
说罢,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事情。先头儿的管事因着在外头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还债的事儿被尤子玉打发了,如今恰好空出这缺来。尤老安人本想着提拔自己的人占了这事儿,却没想到陈氏提议潘佑梁任了大总管。既这么着,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筹措下去,免得吃相太过难看。引得儿子不满。
这一桩可真真是个肥缺,连陈氏都不曾想到的。闻听尤老安人这么提议,她倒是先吓了一跳,忙开口推脱。
尤老安人见状,反倒执意要将这一桩肥缺与了陈氏才好。因又说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这倒不必,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们要有甚么异议,叫他们来我跟前儿说话。你也不必推辞了。论理儿,你现是咱们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头当差,或在二门上跑腿儿,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当我这个婆婆可恶,容不得儿媳妇管家掌权似的。你要是安心坏我的名声,你就不要答应。”
尤老安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陈氏再推脱也是不好。只得含笑应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头儿同三姐儿一说,三姐儿最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安抚下剩在二门外当差的那一家。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陈氏的陪房,其余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这么一家沦落成跑腿儿传话儿的。长此以往,只怕心里落差太大,明面儿上纵不敢如何,背地里也会抱怨。
三姐儿倒不是怕他们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处理妥当,非得闹出矛盾来,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陈氏不明白三姐儿为何听了好消息还会愁眉紧锁,一脸的凝重。待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不免好笑,不以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们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当差。都像你想的那么着,咱们当主子的替他们断官司还忙不过来,还过不过日子了?”
三姐儿不赞同陈氏的话,仍旧一门心思想着解决之道。最后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话开解了三姐儿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
却是陈氏同三姐儿说了一回话,眼见话不投机,懒得理会钻了牛角尖儿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儿后,大姑娘闲来无事来寻二姐儿、三姐儿说话。彼时二姐儿、三姐儿都在三姐儿房内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大姑娘见了,少不得艳羡两位妹妹能读书识字,又会抚琴作画这等风雅之事。
二姐儿、三姐儿这才知道,因着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宠,况且亲娘去的早,竟没认真读过几本书。如今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个睁眼瞎子罢了。
眼见大姑娘如此钦羡二人,二姐儿心肠柔软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议,闲暇时可教导大姑娘读书。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过来同她们练字云云。
大姑娘闻听此言,自然喜的无可不可。这一番态度倒是触动了三姐儿的心肠。且想到了平服众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时,三姐儿便将这一番主意悄声告诉了陈氏。陈氏虽然对三姐儿太过重视几家陪房之事不以为然。但她也明白笼络人心须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当下应了三姐儿所言。
次日一早,陈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饭上朝后,便派人叫进那两家在二门上当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携一人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两家陪房有所反应,因又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只要忠心当差,我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我也知道,现如今何财、梁瑞两家管着外头的田地买卖,你们瞧着眼红。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着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觉不公。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悬殊了。所以我便想着,不拘你们哪一位,肯留在二门当差,我也不会薄待了。待明年开春儿,便挑拣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着桡哥儿回学里念书。将来倘或我生了哥儿,是必定挑他给哥儿陪读的。今后也管着哥儿的外书房及交际往来之事。在此之前,这小子便一直跟着桡哥儿学些规矩体统。将来桡哥儿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兴许别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实按照三姐儿的意思,是想着挑选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学里读书,倘或书读的好,那家人今后又立了大功劳,便是外放那哥儿出去科考做官儿也不是不能。只是陈氏不欲在众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纵容他们生出多余的念头来,所以才换成给桡哥儿陪读。将来或有机会给她的哥儿陪读——端看她日后能否生出哥儿来。
即便是如此,众人依旧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头有声,直呼太太慈悲。
陈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唤彭显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门上听差的陪房名唤包吉的,改日便带着他家的小子来见陈氏,陈氏见那小子果然生的白净懂事,伶俐通透,便寻了个空闲的时日,送回陈家给陈桡做陪读。
三姐儿得知陈氏的一番作为,也颇为赞赏。直觉陈氏这样的举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为妥帖。
其后陈氏在挑人接手管事买办之事上仍旧不敢自专,也并不理会那些个到她跟前儿讨好卖乖求情找门路的下人。成日里抱着花名册同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商议,一应人选皆听这两位的示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与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陈氏这一番折腾下来,除了提拔彭显掌管府内春秋两季地租子之外,再无受益。何况彭显接管此事,也并非是陈氏的运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为的无非是陈氏管家的体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陈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场。然从这一场风波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陈氏厉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却再也不敢欺负陈氏初来乍到,便误认她是个心慈手软没算计的,于人前背后也不敢轻忽怠慢了。
陈氏依着三姐儿的谏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势力局面,又在没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爷的情况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拢了内宅外院儿之权,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银子。
这样不见一丝烟火的手段算计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觉不寒而栗——比起当年自入门后便被尤老安人压得不敢大声儿喘气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势便上蹿下跳不断在各处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内宅的兰姨娘,现如今的陈氏才叫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更何况陈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来上也毫不逊色。这才进尤家几个月的时间,不但笼络住了老太太和老爷,就连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带来的两个拖油瓶相熟起来。更别提在她刚进门时还敢龇牙蹦跶的兰姨娘,如今也只能守着佛堂吃斋茹素,几个月也未曾留住老爷在她屋里睡上一夜,再难说翻身争宠之事。
还有那位先时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异常受宠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虽未曾苛待,也被陈氏以“嫡庶有别”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区别开来。
又有先头儿三位姑娘时常回陈家经受宫中嬷嬷的教导,时日一长,越发显出言谈举止有别于众人。今日吃穿琐事已然如此,来日谈婚论嫁,指不定陈氏还有什么手段去敲打兰姨娘。
后宅几位尤子玉的侍妾见了,方才得知陈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头儿,愈发老实起来。
转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笔,百官沐休。长安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路边的摊子上也开始摆起大红灯笼、年画门神、对联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过年所用的年货。红红绿绿的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显出几分年味儿来。
商铺摊子上寻常两三日都卖不完的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开了张都没剩,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穿着大毛衣裳置办年货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舍不得见荤腥的人家,到了这个档口儿,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几斤肉,买些灶糖点心瓜果炒货,以图红红火火地过个丰年,来年更好。
更别提那些个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绅富户。不但要精心准备年货吃食,更得预备好戏酒玩意儿,以求亲朋旧友们走动拜访时,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里子。因此刚进了腊月初,长安城中略有些名气的杂耍班子名角儿小戏儿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陈氏因着早年家中旧事,生恐临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戏儿家来。虽当中并无名角儿名伶,其身段儿唱腔亦有可取之处。因又吩咐家中奴仆小子于尤老安人所住内院儿搭建戏台,以备亲友来时赏玩。且不必说。
如今且说陈珪向太子谏言在户部施行“复式记账法”以及朝中筹备“养廉银子”以激励百官清查吏治诸事,太子并六殿下深以为然。随后入大明宫请安时,太子便将诸般谏言当面告诉。
圣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体察世情,怜恤百官,闻听太子如此谏言,初时只觉惊艳,再思更觉鞭辟入里,深以为然。遂于大明宫勤政殿召见诸位阁老商议其事,诸位阁老一致称赞,皆以为此乃圣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后责令太子掌管户部、吏部共拟详细条陈,待政令完备后,择于年前明旨宣颂,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满朝文武皆踊跃感戴,以谢天恩。太子身为储君,经此一事更得民心无数。东宫一时风头无两,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圣人的称赞青眼,将一众兄弟尽皆比衬的似有如无。
看着三皇子每日阴沉着脸面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以作恭喜的模样儿,太子心下愈发喜欢。因想着立功之人,至年下时便亲赐了一班戏酒与陈珪,一则为表恩赏,二来也是知道陈珪家道不丰,有意替他作脸儿的意思。
陈珪千恩万谢的拜过,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赏赐的御酒也还罢了,陈珪着实养不起这样一般小戏儿,因而只得带回去显摆几日,待过完年后便将诸人送还东宫。还请太子宽恕其囊中羞涩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陈珪竟如此实言相告,且言辞诙谐妙语连珠,一时忍俊不住,竟将一口好茶悉数喷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六皇子有些无奈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几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面,在太子一叠声儿的告罪声中被小太监引着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陈珪那一番言辞举止,六皇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觉着陈珪其人纵然手段玲珑,办事机谨,然这般巧言令色,满口胡沁的习惯,着实令人不喜。
当下且言不着六皇子如何品评陈珪。只说陈珪带着太子殿下赏赐的戏酒返回家中。一时间早有消息灵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门道喜。陈珪少不得带着满腔得意的同诸人寒暄。顺便将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戏儿转送于人。又将太子殿下亲赏的御酒分出三份来送与好友徐子川、发妻冯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为着同气连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陈氏接了哥哥打发人送来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开祠堂祭祖的时候,便用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别的东西更有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
尤老安人与尤子玉听了,深以为然。尤老安人看着那一壶玉酒,只比看着金山银山都乐,且向陈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还有这一份体面。可见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陈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觉面儿上有光。当下笑着夸赞了哥哥几句。倒是尤子玉身为朝廷命官,得知陈珪向太子谏言的一应举措竟然同陈氏想出来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样,不觉心下起了狐疑。背着人少不得问了几句。
陈氏因忙着打点年下诸事,随口敷衍了过去。尤子玉见状,只得罢了。
那厢陈氏且不理论这事,只顾着张罗阖家大小扫房除尘,预备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点了送诸位族老并族人的年货礼物,撰写请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单子,吩咐管事买办采买过年用的大红灯笼、门神年画、大红纸扎、炮竹、花火等装点之物。又央求尤子玉亲笔写了对联,福字,亲自盯着小子丫鬟们登高爬梯的贴上……一应大小琐事桩桩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一日,陈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为了过年赏人新打的押岁锞子,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状元及第的,每锭银锞子只有二两重,端得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
陈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说笑间,便有丫鬟通传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来给太太请安”。
陈氏一怔,旋即才想起来,因着年下已至,陈氏早已将兰姨娘并诸位姑娘撰写的佛经送到庙堂庵寺,恭请和尚姑子道士们诵读后当面烧给菩萨佛祖,用以祈福。此事过后,陈氏也不能用这法子再折腾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斋抄经祈福的兰姨娘也算脱离了苦脱离了苦海。
所以这会子才有闲心来给她请安。
陈氏心下冷笑,摆手吩咐春兰将人引进来。春兰答应着去了。一时回转,便引着兰姨娘走了进来。房内伺候的小丫头子立时摆了两个蒲团上来,供兰姨娘并四姑娘叩头请安。
陈氏留心打量,只见兰姨娘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撒银菊花的锦缎对襟儿长袄儿,黑缎子锁边儿,下身系着一条姜黄色棉绫马面裙,头上只挽了个家常的纂儿,插着一根点翠嵌红宝的三尾小凤钗,凤口衔着的珍珠红宝流苏随着兰姨娘躬身跪拜的举动不断摇晃打秋千。这一水儿半新不旧的打扮愈发衬得兰姨娘温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儿娇俏鲜嫩的模样儿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氏略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盘捧了一碗茶过来。陈氏伸手接过茶,掀开茶盖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徐徐缓缓地笑问秋菊道:“你从外头进来,可瞧见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里做什么呢。”
秋菊见问,因笑回道:“二姑娘并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针线,说是年下了,要一人给老太太绣一副抹额,给老爷绣一支荷包,给太太绣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时节了。”
陈氏听见了,便笑道:“这也是她们两个孩子的孝心。只是她们人儿小,于针线女红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给老太太并老爷分别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罢?”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见着从前在家里颇为得宠的兰姨娘和四妹妹跪在当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陈氏突地问起她的话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子,方开口笑答道:“前儿已经做好了。只等着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额也做好了,一同送给老祖宗。”
陈氏听了这话,甚为满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言谈举止再稳妥不过的。你前儿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欢。正想着过年款待自家亲友时穿了也叫她们瞧一瞧我女儿的针线。话说回来,我也是喜欢你这副厚道性子。从不抓尖卖快的强出风头。这才是咱们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总得稳稳当当地才好。长辈们见了,也喜欢。”
说罢,又笑向兰姨娘问道:“老爷曾经说过,兰姨娘性情温婉,最是知书达理的。四姑娘从小跟着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见着快过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为晚辈,给老太太和老爷预备了甚么礼物?”
陈氏倒是没提自己个儿,只是兰姨娘听了陈氏这一番话,仍旧羞得满面通红。之前兰姨娘管家时,家里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个木头性子隐形人,四姑娘年纪又小,连东西都拿不稳,自然不必给长辈们准备针线礼物。
如今陈氏当家,管教着三位姑娘,自然把陈家的那一套活学活用的搬了来。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内抄经,也没注意到这些事情。此刻被陈氏当面逼问,不觉通红了脸面。
陈氏见状,愈发嗤笑的道:“我是才进门的太太,比不得你们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听底下的人说,大姑娘木讷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来,只怕是有心人这么说这么传,众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话说得大姑娘诚惶诚恐,明知道这一番话是说给兰姨娘和四姑娘听的,仍旧有些不踏实。
陈氏见了大姑娘这么拘束,面儿上笑容更胜。且吩咐夏荷去她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掐丝嵌螺钿的黑漆小匣子来,掀开盒盖,只见里头是一副赤金缠丝的金头面,顶簪、分心、挑心、压鬓钗、金耳环一应俱全。陈氏当着满屋子下人并兰姨娘母女的面儿,笑向大姑娘说道:“我见你前儿新裁了一套镂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袄子,却没合适的头面配。这个便给了你戴罢。”
大姑娘见状,忙的摆手摇头的道:“府上已经给打了新头面了。太太还是给二妹妹,三妹妹留着罢。我戴府上打的新头面便很好了。”
陈氏听说,愈发满面春风的笑道:“府上给打的头面那是旧例,我给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声太太,我自然不能亏了你。何况你还是咱们尤家的嫡亲大姑娘,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个嫡亲的女儿,一应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多攒些好衣裳好头面,将来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陈氏说话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满面通红。只低了头摆弄衣带,再不言语。
陈氏这会儿才想起来兰姨娘并四姑娘还跪在地上似的,忙开口笑道:“瞧我这记性,也是年下事多扰的我头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来了。快些起罢。”
因命春兰秋菊将兰姨娘并四姑娘扶将起来,赐了坐。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这才向兰姨娘笑道:“姨娘今儿怎么想起给我请安来了。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句话落,兰姨娘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待想到女儿的前程,仍旧强忍着羞愤说道:“听说太太家里请了宫中的嬷嬷教导姑娘们规矩——”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尤家族老并几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妇婶子都来了。”
陈氏见状,不觉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这时节过来。
“这大年节下的,怎地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忽刺巴的赶上门儿来?”陈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儿却丝毫不露,忙派人通传二姐儿、三姐儿并后院儿住着的几位姨娘过正院儿来,又着人至上房给尤老安人传一句话儿,这才带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尤家本族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婶子媳妇等已被人引了进来。陈氏见状,忙笑迎上前寒暄问好,一时接入大厅,见过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说了一句客套话,陈氏眼见已近午时,忙吩咐厨房治酒席预备上等客馔,又命丫头献茶摆点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见礼。尤家的几位老嫂子暗暗打量着四个女孩儿的言谈举止,不觉暗暗点头。
待细细问了大姑娘几句话,更是心中有数。笑向尤老安人道:“还是子玉媳妇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肠。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调、教的这么出息。瞧这说话行事,倒不必往年锯嘴葫芦似的。”
大姑娘不惯众人如此夸赞,少不得绯红了脸面低下头去,一双眼睛却是愈发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几位姨娘见了,不觉幸灾乐祸的看向兰姨娘。
兰姨娘面色略有些苍白,十分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四姑娘经了陈氏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纪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难免不平,愤愤地嘟着嘴瞪着大姑娘。
众人见了几位姨娘侍妾的眉来眼去,也都不理论。只长篇大论一些家务人情等事。却又明显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只等着主人家先一步开口。
茶过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转询问众人来意。只听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妇姜氏笑了笑,因说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们尤家一族的族长,陈氏便是族长夫人了。既为族长夫人,又是管家太太,这大年节下,要忙着打点年事,又要忙着预备祭祖酬神之事,我们也是担心陈氏这头一年才进门的新媳妇子,这么些大小事情俱压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来的意思。”
尤老安人与陈氏闻言,不觉相视一笑。显见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说辞。倘若真是有心帮衬,早些时日怎地不来?如今诸事具已妥协,只等着除夕日开祠堂祭祖了,她们才来,可见都不心诚。
姜氏想也觉出自己这一番说辞太过牵强,因又笑道:“不过我们也是知道子玉媳妇的厉害手段的。她虽年轻,言语行事却不年轻,别说她那嫁妆铺子在长安城内的名声儿了,便只说她进门这半年,又是清查账目又是添改规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为人。别说是咱们内宅的女眷了,便是外头的爷儿们们,因着陈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脸体面,也都知道了陈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羡慕陈大人的前程际遇。都盼着能娶了陈家的闺女进门,除相夫教子之外,还能帮衬夫家前程的。连带着咱们做姻亲家的女儿也都金贵起来了。只是我们听了这些话,都觉臊得慌。同样是管家理事,同样是在后宅弄了一套新规矩的大折腾一番,人家就能凭此在贵人跟前儿得脸,咱们竟是个木头桩子了。”
说到此处,姜氏又笑向陈氏道:“我说子玉媳妇,你如今既进了尤家的门儿,也该好生帮衬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总想着娘家罢。娘家虽好,这女人的终身依靠,还得是夫家才是。”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明白尤家族人的来意了。大过年的不为着登门道喜,竟是兴师问罪来了。陈氏向来要强,且又秉性刚烈,那性子就跟块爆炭似的不点还着呢,哪里容得了众人如此歪派指摘。
当下只觉一腔无名堵在心口窝儿里,不怒反笑,抚掌便道:“哎呦呦,我说怎么大过年的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白眉赤眼的登门来了。却原来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谓个家门另家户,谁家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几位老嫂子老婶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体面的老人儿,也犯不上手伸的这么长,管到侄媳妇娘家的头上罢?我怎么不知道如今京中还新兴了这样的规矩,夫家族里的人连侄媳妇娘家哥哥升官发财的事儿都能管着了?”
一句话奚落的尤氏族人满面通红,众人刚要开口辩白,陈氏却不容人说话,啪的一声一掌拍在太师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几上的茶盏都微微一颤。众人心下也不免一惊,只见陈氏柳眉倒竖,凤眼怒睁,指着众人喝道:“你们欺负我年轻脸儿软,又是小辈的媳妇。所以想出了种种法子来辖制我。眼见着我头一年进门,就得张罗管家祭祖的大事儿,不说来帮衬一把,只顾缩头儿缩脖儿的白站在一旁,等着看笑话儿。背地里言三语四,说甚么我是没了男人的寡妇,不该再嫁,应该守着贞节牌坊过日子。又不知道我给老爷灌了甚么汤,只说老爷图我颜色好儿,连现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给人家女儿当爹。还说就我这样的轻薄妇人,倘或按着前头旧朝的规矩,都得浸猪笼……背着我嚼舌根子,还只当我是个木头桩子,甚么都听不见。我不与你们理论,都当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着污七糟八的借口儿当面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陈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粉面含怒,一双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在耳旁乱打秋千,其摇震之态恰似应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见陈氏撸胳膊挽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双凤目欲喷火一般,纤纤玉指险险戳到姜氏的脸上,因问道:“你今日且当着我的面儿分说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陈氏嫁进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竟惹得你不顾亲戚情分,不顾长辈的脸面,就将一顶不敬夫家只顾帮衬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门里头闹一场,我也想知道知道,你们尤家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放着今朝隆恩浩荡的好日子不过,一位想着前朝的旧规矩旧事,还想以此来辖制歪派人。我们陈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们尤家老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能叫你红口白牙的说坏了?”
众人眼见陈氏先还笑意盈盈和风细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献茶献果子的款待众人,还只当陈氏是个好性儿的。哪里想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陈氏竟动了雷霆之怒,翻了脸面大吵大闹起来。后头还言语含糊地扯上了甚么前朝今朝,意欲给众人扣上个“大逆不道”之罪。
论及言语犀利,颠倒黑白,众人哪里能比得上经验丰富的陈氏。此前之所以登门问罪,亦不过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长辈的款儿,先用言语弹压陈氏。次后再慢慢回转劝慰,拿捏住陈氏得些儿好处罢了。
眼见此事不成,反叫陈氏拿捏住了众人。尤家媳妇们当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劝的劝。眼见尤老安人已经呆愣住了,不觉上前推着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儿媳妇,你好歹也上前劝一劝,叫她息息火气。真要这么闹下去,非得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尤老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与众人闹的不可开交的陈氏。口内一壁软语安抚着,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头子们送了清水、巾帕、靶镜上前,方姨娘,兰姨娘等几位侍妾亲自上前,七手八脚的服侍着陈氏盥沐已毕。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几位老妯娌梳头理妆。
一时厅上安稳下来,且换了新茶。同陈氏同辈儿的一个尤家妯娌端了茶,亲手捧与陈氏,口内笑着说了几句和软话儿。陈氏也不理,兀自冷笑着看人。
那妯娌无法,只得眼巴巴儿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气这些个妯娌老嫂子们不将她放在眼里,大过年的竟找这个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说陈氏的话没错,沉吟了一会子,口内方劝道:“我知道媳妇你年轻,脾气又燥,忍不得旁人编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处的。你不要同她们计较,只求看着我的脸面,此事就此揭过罢。”
众人闻言,也都下意识看向陈氏。
陈氏窥着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觉她这一番话口不应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沉,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诉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门,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养姑娘们,每日里管家理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了咱们家好。那起子黑心烂肺坏了肠子的人不干好事,眼红我哥哥得了贵人的意,便来编排我。却又说不出甚么确凿的话来。只顾言语含糊的泼我的脏水。我一个新进门的年轻媳妇,哪里能经受得住这种七出之过。一时也是慌了。”
说罢,又起身上前,笑向众人赔不是道:“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也没经过甚么大阵仗。胆子又小,人家随口说的一句话,我也当了真。倘或一时情急冲撞了诸位,且担待我是新媳妇进门罢。”
众人经方才那么一闹,早已被陈氏的言语行事弹压住了。生恐陈氏此刻是笑脸儿迎人,倘或她们言语不妨头再惹怒了陈氏,再闹出一场来,众人哪里还受得了。见陈氏如此放低身段儿,忙也起身赔笑,口内说道:“也是我们的不对,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说话言语不妨头,竟叫媳妇儿误会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笑,转过来满面春风的寒暄了几句,又苦着脸向众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释道:“诸位婶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规矩祖制如此,后宫娘娘们都不敢妄议朝政,何况我们这些个连书都没读过的深宅妇人。我又是刚进门的小媳妇,上头有婆婆,下头有女儿,每日还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人,都得听我一个人一个口来调度指派。我一心只管着内宅方寸大小的地方还嫌精力不够,又哪里敢管爷儿们们外头上朝当班的事儿。比如这半年家里改规矩的事情罢,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们爷商议过了,才敢施为的。又岂敢不顾婆婆相公的意愿自行其是。至于老爷为什么不愿意将此事上报朝廷,想是也觉着此乃妇人手段,不屑告诉外人罢了。婶子嫂子们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个不敬夫不敬夫家,只顾娘家的罪名儿,我才是六月飞霜也解不了这一份冤屈了。”
众人闻听陈氏如此解释,只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赔笑应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头听了姜氏的挑唆,便认定媳妇儿是心有藏掖,不顾夫家体面一心只想着娘家。这会子且听了陈氏的剖白又是这般合情合理,不觉心下微虚,忙拉着陈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处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这且不必担心。这些个老妯娌老嫂子们也是关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恼了。大家都是亲戚情分,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将来你老爷要在仕途上走得远,还得仰仗族人帮扶的。何况常日里相处,岂有个舌头不碰牙的。事情过了也便过了,再不许存在心里的。”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明面儿上是劝说陈氏,却也是想借着言语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同为尤氏族人,本该同气连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长,自然比本家那些个没有功名的族老族人们更有体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众族老们为着本家兴旺来寻尤子玉,却也忍不得这些人找借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别提还是这等颠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个尤家媳妇们想是也听懂了尤老安人这一番敲打,不觉面色一变。
陈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进门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个棉花耳朵慈悲心肠的。脸又软脑子又笨,人家给个棒槌也能当根儿针,竟是比尤子玉还糊涂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这一副慈悲心肠,也好过听了旁人的挑唆来给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兰姨娘等人眼见陈氏如此泼辣难缠。竟然连长辈妯娌们的话都敢驳回,一番恣意洒落更是弹压的众人心穷气短,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觉慌了颜色,越发束手束脚,低眉敛目的老实规矩起来。生怕陈氏拿捏完了长辈妯娌,再来揉搓她们。
原本心下还存有一番大志向的兰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觉自己摊了这么一位当家主母,便如一座镇山太岁压在头上。陈氏那一番歹毒狠辣,连族老长辈们都辖制不住,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赔了不是,更别提她们这些个比之得脸丫头还不如的侍妾一流。
兰姨娘思及此处,登时把一颗争荣夸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顾悄悄打量着四姑娘,默默盘算开来。
陈氏却不晓得诸位姨娘侍妾们的心事,眼见着众位妯娌婶子们已然词穷气短,再难成气候的。她心下一口闷气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难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笑向众人道:“老太太的话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岂有为了几句口舌,就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成。我瞧着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众人骂也骂了,闹也闹了,也该饿了。老太太瞧着应该在何处摆饭?”
众人实在想不到陈氏方才还大动肝火,这会子竟提起吃酒吃饭的事情来,不觉一怔。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因笑说道:“便摆在一旁的小花厅里罢。”
陈氏闻言,笑着答应一声。且张罗丫鬟婆子们安设桌椅,罗列杯盘。一时厨房治了几桌丰丰盛盛的席面来。陈氏一壁扶着尤老安人,一壁笑让众人入席。自己却不坐,带领几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还是众多媳妇们心下难安,央着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请了,陈氏才笑着坐到了年轻媳妇们那一席。
眼见着尤老安人动了筷,陈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众人赔罪,眼见众人同领了这杯酒,且又再满上一杯,说了些骨肉亲情的套话,众人少不得再次领了。陈氏且又倒满第三杯酒,这一回方才图穷匕见的道:“我的年轻,性子又急。人家说两句玩话,我也肯当真。不过我这人倒是没有坏心的。诸位婶子嫂子们相处长远了,便知道我了。今日这事儿,我也怪臊得慌的。举止失宜,且叫诸位见笑了。我且自罚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说过了。我是年轻媳妇,最重名声清誉的。倘或今后有人言三语四,只为着今日之事说我不敬长辈,我也少不得开口解释一番,说出我并非不敬长辈,只是叫人用前朝规矩挤兑着,一时情急失态的缘由来。届时少不得言语牵连了诸位,暂且担待罢。”
众多妯娌闻言,登时又变了颜色,只道陈氏还想以此挟制众人。却见陈氏仍旧满面春风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今日之事传不到外头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妇人。咱们只当是三杯酒揭过了一桩事,以后再不提罢。”
说罢,也不看众人,径自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似笑非笑的看向众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们原还想着此事没捞着好处反惹了一身骚,待会子出了尤家的们,必得好生宣扬一番,也叫众人知道知道陈氏的德言容功。却没想到陈氏料敌以先,三言两语堵住了众人的心思。竟叫众人再不好借机发挥了——
虽说当今仁厚宽慈,并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况且妇人言辞,原本就是市井闲谈,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头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妇人随口念叨前朝旧俗的话,纵使心下不以为然,待利益关隘时只参尤家一个“倾慕前朝”的罪名儿,这种事儿就跟毛毛虫掉到了脑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
也有些人对陈氏的告诫不以为然。只以为陈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倘或尤家当真出了不好的事儿,陈氏身为尤家妇,也断断讨不了好处。只是转念一想,又觉陈氏乃阴险歹毒杀伐果断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气之下,做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当下也就不敢轻忽对待了。
陈氏眼见着众妯娌姑嫂们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窝囊样儿,心下不断冷笑,暗道:“不给你们点儿厉害瞧瞧,你们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时饭毕,又吃过茶水点心。眼见天色不早了,陈氏才带着姬妾丫鬟们将众人送出二门外。口内仍苦留众人,又说“年下再来,咱们府上有好戏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热络的模样儿,再难看出方才是经了一场险些撕破脸的大闹的。众多妯娌媳妇们见了,更是胆怯心寒。背地里嘀咕陈氏是个脸酸辛硬,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当下且言不着尤家众妯娌们,只说陈氏送了人返回内院儿,打发了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这才返回房中。彼时尤子玉也送走了阖府的族老爷儿们们,转身回房。只见陈氏抱着膀子靠在门上,见了尤子玉,也不请安,也不问好,只冷笑着哼了一声,竟摔了帘子自己进了门。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进来问候。只见陈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尤子玉,口内不紧不慢地说道:“嫁进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个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缩头儿,只想躲在暗处打量着我有几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务伺候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主子爷儿们。好不好的,还想拿捏我一回。今日这事儿,我但凡软了丁点,这会子早任她们揉搓了罢?只不知道,她们这一番算计是自己打的主意,还是同老太太老爷商量过了。想要一家子连成一条藤儿的害我?”
陈氏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怒气盈腮的骂将起来,伸出一只手飞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内恨恨的道:“说,你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尤子玉原还因着族老们的一番话有些想头儿,此刻见了陈氏如此恼怒不平,早已软了心肠腿脚,将诸位族老的告诫抛之脑后,恨不得跪在当地的向陈氏赔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们那些个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书房,也都说过他们了。夫人便是同他们生气,不好拿为夫撒气罢?”
陈氏听了这话,愈发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们夫妻一心一体的。我如今受了气,还是你们族人的气,我不找你撒气,却找谁去?”
又罢,一双粉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断扳着他的身子哭闹不休。口内又说甚么“果然是二头婚,最是靠不住的。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显见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儿了。枕边人的话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话。好不好也叫个连诰命都没有的老货来要我的强。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写了休书给我,我还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帮你操劳家事伺候婆婆教养女儿还不算,还叫这些人来羞辱我。”
陈氏哭的梨花带雨。尤子玉不妨陈氏如此刚强烈性之人,竟也有这么肝肠寸断,叫人怜惜的一面。登时麻了手脚,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叠声儿的向陈氏赔不是。只求陈氏给她个笑脸儿瞧。
那陈氏却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机会将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儿里,今后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见尤子玉果然乱了方寸,且趁势提了无数要求。尤子玉哪里还管忙的,全都一口气应了下来,终究哄的陈氏回转。
是夜,陈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将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红绡帐里。
更何况陈氏原是个美人坯子,且又经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惊人,那尤子玉却非英雄,只不过面儿上看着精明,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贪花恋色的糊涂人。
夫妻二人衾内枕边,柔声软语互诉衷肠。不过几个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陈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谁。一心一意只有娇妻一个,别说后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儿,便是一个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后陈氏怀了身孕禁止他进房,这一段腻歪才算有个了局。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欲知后事,且见下回。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其家眷有诰命者,每遇宫中赐宴,皆得入宫领宴。
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员,尤老安人身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荫子之旧制,身上亦有诰命在身。唯有陈氏,虽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进门儿的续弦正室,因其进门前早已孀寡,并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职品级得封诰命。所以除夕领宴之时,陈氏亦不必入宫朝贺,只在家张罗戏酒,恭候婆婆夫君领宴回来,开祠堂祭祖即可。
陈氏早在进门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没有诰命在身。因彼时有哥哥陈珪极力解劝,又碍于朝规祖制如此,亦无可如何了。
然事到临头,眼睁睁看着尤老安人身着六品诰命朝服,入宫领宴的风光得意,陈氏面儿上虽不显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难平。
三姐儿最是知道母亲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陈氏的落落寡欢,少不得背着众人悄声开导解劝。因又说道:“妈何必如此。依我看来,那入宫领宴也没什么好的。妈若不信,且瞧瞧外头——天寒地冻乌漆墨黑的,连个日阳儿都不见,就巴巴儿地顶着西北风进宫了。又是叩头又是请安,一番折腾下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得灌上一肚子冷风。简直就是活遭罪。我还心疼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能否经受得住,还庆幸妈不用这么着。妈反倒羡慕起她们来了。”
陈氏原还是满心怨怼,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再细琢磨一番,这一席歪话竟然也有几分道理。登时掌不住的轻笑出声。伸手点了点三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口内笑说道:“你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刁钻古怪的想法儿。总归我是说不过你的——我瞧着世人也都说不过你去。”
三姐儿眼见陈氏心结亦开,少不得开口回道:“您甭管这想法是不是刁钻古怪,您只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罢。”
一句话落,忍不住又笑着打趣陈氏道:“能不能凭着夫家得诰命的,有什么要紧。妈合该想着给我生个小弟弟才是。到时候我来教他读书上进,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状元,来日给妈挣个一品夫人的诰命来,那才是妈的福气呢。即便是顶着凄风苦雨去受折腾,也心甘情愿不是?”
三姐儿这一番话虽是打趣,却正中了陈氏的心思。因想着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却没个丁点消息。陈氏由不得心下着急。却又不好同三姐儿诉说这些个担忧烦恼,只得闷闷的忍了下来。准备过两日回娘家时,同母亲嫂子商议一番。或是吃药调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个主意来。
三姐儿这一回可没留意到陈氏的苦闷。她虽因穿越之事,比寻常女儿们显得成熟稳重,大人们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愿意同她唠叨几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儿身上少不得有些从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带来的,浸透到骨子里的独、立恣意,这些经历让她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比如陈氏所恼之事,在三姐儿看来,便不觉如何。
如今陈氏嫁进尤家才半年,虽是新婚燕尔,按着年龄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况尤子玉因着先前放纵恣意,身上或有些亏虚不好的症状。即便是经了太医的调理,就好比贫匮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间变成良田一般,哪有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子嗣一事亦不好强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个十七八岁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三年五载也没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说陈氏与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儿眼中,只觉着母亲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陈氏并不这么想,那些在背地里觊觎着尤家家财甚至是觊觎着陈氏嫁妆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当下且不言陈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说尤氏母子将将辰时便领宴归来,却是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饮宴之时,太皇太后突发急症昏厥,当今以孝治天下,眼见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带领太子并诸多皇子于寿康宫亲自守着太皇太后。宫中各级妃嫔亦皆减膳谢妆,于寿康宫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无心宴乐。故回家皆散了诸般戏酒。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带着家下小厮们拆了戏台,又叫陈氏退了小戏儿。
一应安排妥当了,这才有心带领阖家大小男丁女眷开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们家去后同各家爷儿们学了陈氏那一番胁迫拿捏,这一日开祠堂祭祖时,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随时。并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务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儿敲打敲打你媳妇”。陈氏见状,也懒得主动生事。
一时礼毕,众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闲话儿几句。众族人皆散去。陈氏便扶着尤老安人亲送至二门外。一时转身回来,归了正坐。早有两个上房伺候的小丫头子当地摆了蒲团又献上热茶。
尤子玉便携着陈氏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尤老安人笑着与了压岁钱荷包银锞子,尤子玉并陈氏再次磕头谢过,起身归坐。
其后便是大姑娘带着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压岁钱后,再次磕头拜谢。起身至尤子玉并陈氏跟前儿磕头敬茶,尤子玉并陈氏也给了荷包,里头皆装着押岁锞子。
再后便是尤子玉的几个侍妾姨娘上前磕头敬茶,一一拜过了尤老安人、尤子玉并陈氏。
最后是阖府的管事、嬷嬷、小厮、丫鬟们,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接了押岁锞子。这才正式摆了合欢宴。因今年并无戏酒可赏玩,这一顿席面也不过略进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经受了入宫领宴这一番折腾,身上便有些不好,暂且回房歇着。只等着晚上守岁。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着太皇太后抱恙,当今已免了这一日的宫中饮宴。尤府众人五鼓起身,不过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后回至上房受了众晚辈的礼。因着宫中之事,也无饮宴之乐,不过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陈氏携夫带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儿,打发了小一辈儿的自去玩耍,便将一桩心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母亲和嫂子。
冯氏当年嫁进陈家的时候,也是过了第三年才怀了桡哥儿。头三年的心浮气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后头顺顺利利的生儿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里头的。这会子叫陈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来。以己度人,倒是愈发心疼起小姑子来。
更何况陈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当年嫁进陈家是麻烦多了。她那会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儿的人,并未像旁人家,因着她怀不上就给儿子赐姨娘赐通房的。陈珪也并没有打着为子嗣艰难的借口儿,往房里划拉人。
只因bsp;只因这一条儿,冯氏一辈子都记着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后来陈氏调三窝四的与她斗气,冯氏就算背地里埋怨几句,当面也未同陈氏一样的。对待两个外甥女儿更是如同己出。
何况自陈氏和离回家,姑嫂之间相处了几年,也不似年轻时节的不能相与。如今眼见陈氏如此焦躁,冯氏别的忙帮不上,唯有央求陈珪从东宫请来的教导嬷嬷,来瞧一瞧陈氏的脉象,或许能给出些宫中妃嫔娘娘们生子的秘方儿。
陈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时严嬷嬷被碧溪引了进来,陈老太太如此这般娓娓道来。严嬷嬷虽伺候过宫中主子,亦熟知药理,终久不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对陈氏的现状也无可如何。只得将从前伺候主子时,太医常给宫中主子们开的调理身子的方子与了陈氏。因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只说“太太也不要太过心急了,儿女之缘皆由天定,竟是强求不得,莫若顺其自然的好。何况太太与姑爷成亲不过半载,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呢。”
陈氏听了这话,只得勉强一笑。因说道:“我何尝不知此事。只是……”
陈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烂亲戚,少不得一声长叹。只待严嬷嬷转身去了,方向母亲并长嫂说了前几日尤家族人登门问罪之事。末了,仍旧好气又好笑的道:“你们说说,哪里有这样倒三不着两的亲戚。连侄儿媳妇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几句话震慑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陈老太太与冯氏见了,亦跟着唏嘘喝骂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内的姨娘侍妾,并前头儿所出的那位大姑娘,冯氏便问道:“你们老爷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罢。如今可张罗人家了?”
陈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进了尤家,这半年也不曾得闲儿,倒是尚未腾出手来替她相看。”
陈老太太闻言,少不得叮嘱女儿一回。因说道:“你可紧着些儿,不要犯了糊涂,做出丢了西瓜拣芝麻的傻事儿。我劝你宁可将旁的事情往后挪腾,莫耽搁了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终身。便是外头的人见了,不说你是没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这个当继母的,眼里没人,见她不是亲生的,就懒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小人,背后说一些有的没的,你便是浑身是嘴,也掰扯不轻了。届时闹得夫妻离心就不好了。”
冯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这话很是。等过了年,你便替她张罗相看起来罢。便是相看准了,待过了问名儿请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时候大姑娘也十七八岁了。”
陈氏听了这话,因笑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妈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几年在家守制,既不来往交际,也不认得什么人。如今虽是进了尤家的门儿,却无诰命在身。谁家有出息上进的小后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们家那位老太太更别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请席吃酒时,多替我留心留心。”
冯氏闻言,自然满口答应。
至晚间众人回府,陈氏少不得以此卖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陈氏将将加入尤家,竟能想着大姑娘的终身,心下更为感念陈氏的慈母情怀。情动之余,忍不住开口许了陈氏诸多好处,并将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动交给陈氏收着。
次后众人归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请安。陈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杰,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满口称赞,因命陈氏从公中拨出三千两银子替大姑娘操办嫁妆,并且将她之前收着的大姑娘亲生母亲的嫁妆交与陈氏。命陈氏好生打点。
陈氏倒也不推辞,既收了东西,再替大姑娘张罗筹办嫁妆时,愈发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陈氏眼见着大笔的银子从手中过,必定要贪墨些个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妆丰厚,每年只算田庄商铺的出息便有一二千两的进项,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筹办嫁妆的这几两银子了。又为了在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跟前儿做脸,陈氏也懒得做出偷鸡摸狗的行径,只大把的银子撒了出去,采买回来的东西,不拘家什箱笼,药材香料,瓷器古玩,绫罗绸缎,珠翠头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花样儿。
那厢冯氏出门交际时,也不忘留心打探门第相仿人家儿的俊杰少年。今儿问王家的,明儿问李家的,渐渐的京中相熟人家儿都知道陈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儿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儿还未相看妥当,陈氏替大姑娘张罗的嫁妆已经准备出大半了。不但将公中拨给的三千两都花了出去,一并连其生母的嫁妆也都半点儿不漏的与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陈氏身为继母,自己还补贴了五百两银子的压妆钱。
消息一经传开,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称赞,只说陈氏果然仁义厚道,对待先头姐姐的孩子都能视如己出。又说尤家大姑娘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个不在乎银钱,一门心思替她筹算谋划的继母。比亲生母亲也不差了。
倘或换个眼皮子浅且小家子气的后娘,张罗筹办嫁妆时只顾全了面子情儿却不管里头,或者再狠了心肠连面子都不顾,只是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着罢了。
一时间,陈家姑娘的闺名清誉在京中愈发的好。各家各户皆以迎娶陈氏女为荣。纵使陈珪与陈氏所出的嫡亲女儿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适龄,陈氏族中的姑娘们倒是愈发的不愁嫁了。
陈氏冷眼瞧着族人满口奉承与有荣焉的嘚瑟劲儿,不觉想起几年前和离归家时,众人当面背后的言三语四。
忙碌之时光阴少。这一番折腾下来,陈氏也就忘了心忧子嗣之事。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来年五月份时,□□嫁妆预备妥当,陈氏缓过神来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迟了一个月没来。
陈氏欣喜若狂,忙的请郎中诊脉,果得了喜讯,只说陈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陈氏闻听此言,登时喜的无可不可。又怕郎中诊错了脉空欢喜,一并又请了两位郎中来诊脉,皆是喜脉。彼时阖家欢腾,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孙,险些笑傻了。忙的施粥舍米,斋僧布道,阖家大小皆赏了三个月的月钱以示同喜。
陈氏又打发人回娘家报喜。报信的嬷嬷至陈家报了喜,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亦觉喜从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赏与来人。又命底下人预备安胎养身的吃食药材送去尤家。冯氏见状,恰好也要同尤家众人商议大姑娘的亲事,索性带着众丫鬟婆子过府,给陈氏道喜。顺便向陈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户人家姓甚名谁,门第根基如何。
彼时尤老安人亦在,听了冯氏的介绍,少不得做主替孙女儿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约定了,假做赏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觉满意。
只可惜福无双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两家商议着请媒人登门提亲的档口儿,宫中再次传出噩耗——太皇太后殁了。
太皇太后乃当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将军之嫡长女。十六岁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亲许给他的得意心腹徒辕——便是后来的太、祖皇帝了。
彼时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愦残暴,倒行逆施,只顾淫、乐,不理朝政。朝中党派林立,宦官专权,皆以倾轧弄权为要事,而弃社稷万民于不顾。致使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强趁势割据,浑水摸鱼招兵买马,以期颠覆朝廷,改天换日。天下形势愈发混乱。
威武大将军便在此时奉皇命率领朝廷两万大军奔赴各地剿灭叛军。耗费多年几近功成之时,最后却因朝廷奸宦与藩王相勾结,惨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中。
威武大将军死后,太、祖皇帝便打着替老丈人报仇的名义收揽了威武大将军麾下的泰半兵马。其后打着老丈人的名号起兵靖难,清君侧。最后清着清着,不知怎么竟把前朝给清没了,他自己黄袍加身换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涨船高,被封为后。因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马至少有三分之一为威武大将军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将军的嫡长女,且跟随太、祖皇帝秣兵厉马,征战多年,在军中威信颇高。纵使太、祖皇帝登基后不断宠幸新晋妃嫔,后宫亦无人敢掠皇后锋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亲耳濡目染,虽为妇人,然其文韬武略,聪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种种言辞举止皆不逊色男儿。亦从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顾教养亲子,管理后宫。
其后太、祖皇帝驾崩,彼时尚为皇后的太皇太后辅佐亲子继位,史称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其后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任用贤能,劝课农桑,种种举措尽皆明主所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过数载,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
太皇太后壮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锥心痛楚,大受打击。却又不得不强忍悲痛辅佐亲孙——便是当今继位,又效仿历代幼主登基之事迹,从朝中挑选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众之老臣担任顾命大臣,辅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称“内阁”。
其后幼主渐渐长成,加冠成婚,那些个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们却不愿就此放下手中的权力,明里暗里的阻拦当今亲政。彼时君臣之间明争暗斗,朝堂气氛剑拔弩张。
当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渐丰,意气风发之时。眼见自己贵为帝王却处处受人掣肘,登时龙颜大怒,怒不可遏。几次三番同内阁大臣们冲突争执,最终却因势单力薄,屡屡处于下风。
太皇太后一面教导当今圣上帝王之道制衡之术隐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断斡旋争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勋老臣们的支持。历时几年,终久铲除了内阁势力,辅佐当今亲政收权。
眼看当今胜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闲居寿康宫,只知拾花弄草,含饴弄孙,教导曾太孙,并不主动过问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权势,当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导。每欲重大举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征求太皇太后的建议。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闲入后宫。仍不忘每隔三日摆驾寿康宫和寿宁宫给皇祖母和母后请安。
当今事亲至孝,且又重情重义,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纵使是年事已高寿终正寝,是喜丧。然当今悲恸之情,仍不能稍减。虽碍于宫规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谏劝“国不可一日无君,为江山社稷计,恳请圣人稍减哀戚”,因而不能如寻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当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丧一日代期年,故守灵二十七日”之旧例,力排众议为太皇太后茹素吃斋,守制三个月。
除此之外,仍旧敕谕天下:凡王公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因幼年丧母,且被当今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然当今圣人心悬天下,日理万机,即便是疼爱太子幼年丧母,却也没有过多精力照顾太子。因而太子小时便在寿康宫由太皇太后亲自抚育。即便是后来长大了住进东宫,太子亦时常至寿康宫探望太皇太后。并且养成了或与父皇有争执,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时间去寿康宫寻求太皇太后开解劝道的习惯。
这一点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先后辅佐两位帝王登基,其远见卓识自然不遑多让。她既悉心抚育太子,又有当今圣人言传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学识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传。
况且太皇太后身为当今的嫡亲祖母,平素最为支持正统,有她在太子身后坐镇辅佐,哪怕是后来的兄弟们尽皆长成,各个出色,并且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太子亦不曾太过担忧。只因他身后还镇着太皇太后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驾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恸之余,心下竟隐隐升起一丝六神无主的凄清彷徨。看着身后兄弟们身着孝服满面悲戚的模样儿,怎么瞧都觉着对方是在幸灾乐祸;怎么想都觉着对方此刻正包藏祸心。
这样疑神疑鬼的情绪很不对!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摇了摇头。对于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并不仅仅意味着是他和蔼可亲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太子的位置,并且在将来父皇大行之后,顺利继位的最有利保证。
如今这个最大的靠山却没了,太子瞬觉若有所失。眼见父皇为江山社稷计,不能周全后辈之礼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满面遗憾,落落寡欢。太子亦想起这些年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教导抚育,一时冲动之余,待反应过来时,太子殿下已经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亲面前,恳请陛下允许他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请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预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为诧异。待回过神来,纷纷称赞太子的仁厚至孝。当今圣上亦面露赞许之色,颔首向太子点了点头,金口玉言称赞太子至纯至孝。却又以太子殿下乃为国之储君,亦身兼重任为由,并不许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实则却是体恤太子自幼娇生惯养,只怕经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见状,虽颇为感念父皇体恤之情,之情,心下却是愈发的警醒。何况他对太皇太后的驾薨亦是真心悲恸。闻听此言,忙开口辩白,只说父皇贵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过悲恸懈怠朝政。然他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诸多兄弟们辅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终归无碍大局。因此愿意茹素服孝,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当今怜惜嫡子不肯应允,遂开口劝解陛下道:“儿臣为曾祖母守孝,纵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过是叫东宫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礼制罢,倘或认真论起来,终久比不得那些在亲长墓前结庐守孝之举至纯至孝。儿臣自幼被曾祖母教养长大,还未来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儿臣着实羞愧难当,还请父皇允许儿子为曾祖母尽一尽孝心才是。”
当今本就是重情重义的秉性,听了太子这一番话,不觉想起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抚育教导之恩,霎时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肠。再看向太子时,已然是虎目含泪,满口应下太子的请求。再顾不得甚么宫规祖制。
满朝文武功勋仕宦们见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义,口内只有赞誉称颂的,更不会出言反对。
唯有那些个皇子皇孙们,眼见太子竟然趁着父皇为太皇太后的驾薨伤心悲恸之际,假仁假义大出风头,不觉暗自盘算起来。有些心思简单忠肝赤胆的,便以此推举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盘算的,便对此事不以为然。更有些冷眼旁观只待娇生惯养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盘算,准备坐山观虎斗的……种种言谈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说不着宫中局势的暗潮涌动。只说太皇太后驾薨,举国尽哀。朝中勋爵官宦之家按谕守制,期年之内不得筵晏音乐,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诰命,按朝中律例须得入朝随祭,每日尽哀守灵,皆未正以后方能出宫家来。其后请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随往复。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陈氏看着婆婆辛苦,夜间歇息时,忍不住劝说尤子玉向朝中报个病假,只不要折腾老人家了。
尤子玉闻言苦笑,他何尝不心疼母亲,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驾薨,圣人极为哀恸,眼见圣人如此,即便是尊贵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借口病事,不去守灵送丧的。皇太后也是为着权理后宫,才没有亲自送灵。
上头贵人都是如此谨慎,他不过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里有颜面去朝中讨情儿,替他母亲周旋回转的。届时叫众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后非议他。
说到此处,尤子玉忍不住又叹道:“何况内兄已然替岳母大人报了旧疾,还是以母子之情打动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门路,如今方腾挪出来,不必跟着去奔波劳苦。我又是哪个台面儿上的人物?这会子去部里告假,人家理我是谁?说不得还要抢白我一顿,参我一个心思不纯,侍上不忠罢了。”
陈氏眼见尤子玉如此为难,只得开口劝道:“你也别太焦躁了。明儿我去问问哥哥,有没有法子也给老太太报个旧疾,暂且腾挪出来——”
一句话未尽,却被尤子玉打断了,只听他摆手摇头的道:“你还是别动这个心思了。你当我没想过这个主意么?只是内兄才报了岳母的旧疾,还是托了太子的情儿,如今就有人敢当面背后言三语四的了。他如今正当红,且处在风口浪尖儿上,朝上朝下少说也有一万只眼睛盯着他。只等着寻他的错处——最好因此能粘连太子的。咱们不能多帮衬些个,也不要给他添麻烦。何况举丧之事已经过了大半,下剩的不过是送灵而已。咬咬牙挺过去也就完了。你这会子去寻内兄帮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儿也没这么大的颜面了。何必白说出来,让他跟着作恼。”
陈氏闻言,少不得长叹一声,跟着唏嘘一回,亦无可如何了。心下倒是庆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没能承了诰命之泽。否则这会子跟着来来回回地一番折腾,也不知道这一胎还能否安稳。
夫妻两个各自沉吟一回,陈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亲事——因着这一回的国孝,少不得又要耽搁了。
陈氏躺在尤子玉怀中,闭着眼睛盘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寻常人家这个年岁的姑娘们,别说是备嫁出阁,便是膝下的儿女们只怕也能满地乱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却……”
陈氏说着,长叹了一声,因又说道:“议亲的那户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样儿,门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对咱们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满意。本来都到了提亲换庚帖的档口儿了,陡然听闻太皇太后驾薨之时,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缩,再没个消息了。想也是觉着除了孝咱们家大姑娘竟成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就不愿意了。”
尤子玉听着娇妻唠唠叨叨,也觉着头疼。因说道:“都是我的错。这些年因着外头事儿,也没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误了。实在没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会子,门当户对的人家儿哪里还有适龄的公子,只怕不是续弦就是继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陈氏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憋屈。纵然大姑娘并非她亲生的,好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且又是替她张罗嫁妆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陈氏也着实耗费了心思。最后却落得那么个结果,即便是叹一声“天意弄人”,亦难掩寥落惆怅之意。
素来心大的陈氏都有如此情怀,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来安分随时,温柔沉默,深受女戒女训之教导。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当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谈举止,愈发沉默了。
二姐儿与三姐儿看在眼中,只能想尽办法的开导解劝。效果都不甚明显。最后还是三姐儿给出了个主意,叫陈氏带着大姑娘管家理事,学着看账做吃食。陈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会的便是糟鹅掌鸭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欢。陈氏便将这一道菜悉数教给大姑娘。
三姐儿又搜肠刮肚的寻了好些“女子该自立自强”的故事改头换面假借先朝事迹的告诉大姑娘。最后尤不过瘾,竟自己蘸笔研墨,学着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写了好些的话本儿戏折子出来。
而在陈氏母女都忙着开解大姑娘的同时,舅舅陈珪也遇见了其“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