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早就认出了张弛。在他走过来时,她把耳机摘下来,这才听到不远处篮球一下下砸在地上,通通的闷响。她皱着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对方认错人的样子,“你是谁啊?”然后便把头扭到一边。
张弛不意外,他一向觉得她有点蛮不讲理,知道自己在水库那天把她得罪了,他没有拿热脸贴冷屁股,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结果他心不在焉,才把篮球从对方手里接过来,起跳投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像失控的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滚落窦方的脚下。队友只好再次跑来捡球,他一起身,见窦方不再戴耳机,就不急着走了,开始油腔滑调,“同学,这个球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
“我看是你们球技太臭了吧?”
“咳,也不能这么说,打球嘛,得看配合。我自己的技术还是可以的。”男生把球抱在手上,见绕场慢跑的秋衣男又过来了,他往旁边让了让,秋衣男一边熟练倒退,眼睛看看男生,又笑容可掬地看看窦方。这时窦方基本可以确定,秋衣男是个颇具八卦精神的男老师。这种老娘们似的偷窥行为是男性青少年们所不屑的。而打球的男生显然误解了秋衣男的眼神,冲远去而频频回首的秋衣男偏了偏脸,“你男朋友?”他以为只有老大爷才热衷于倒退跑,心想,这人也太矬了吧。
窦方说不是。男生表示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同学,竟然单身,岂不是暴殄天物吗?窦方余光看见张弛没了篮球和队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在考虑着,是再等对方一会呢,还是直接回家,所以眼睛一直看着窦方二人。窦方略微显得有些哀伤,对男生说:以前有过一个,被我给甩了。“为什么呢?”“这人太自私了,从来只顾自己爽,床品不行。”靠,这也太奔放了吧。男生瞠目结舌,脸也红了。窦方在他跟前胡说八道,觉得特别有意思,她继续口无遮拦,“还脚踩两条船,简直是渣中之渣。”“的确。”“后来,他就死了。”“呃,这,有点可惜啊。”“不可惜,”窦方对他嫣然一笑,“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一整片森林。”男生简直有点招架不住,同时又觉得美女思想开放,性格豪爽,应该非常容易拿下,便积极地邀请她,“你在这看了好一会了,你也会打篮球?”窦方说不会,对方更高兴了,“不会我可以教你。我们学校大一必修篮球课,你肯定上过吧?”窦方想了想,她在高中时上过篮球课,“学过三步上篮。”男生说:你上一个给我看看。
窦方放下洗澡篮子,抱着篮球走了两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这架势就不行。”颇有当教练的架子,心里却打着小算盘:肢体相撞,应该很快能撞出激情,他指挥窦方,“你试试从我手上抢球。”窦方一个黑虎掏心,上来夺走篮球,“哎,注意动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领子,不能抓脸,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点尖……快快,球落地了。”窦方飞起一脚,男生哀嚎,“大姐,这是篮球,不是足球喂!”
篮球好像长了眼睛,径直朝张弛飞去。张弛异常敏捷地躲过了篮球,但他没想到篮球后面还跟着一只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脸上。
一只拖鞋还不至于把张弛砸晕,但他早已经忍了半晌,此刻心里的火蹭的起来了。窦方有点忐忑,用一只脚跳到张弛跟前。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刚才那个场景真的有点滑稽,“你怎么不躲开啊?”因为极力忍着笑,她看起来有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弛掀起一边眉毛盯着她,声音有点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窦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玩不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爸爸我都玩得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人一旦口无遮拦起来,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其实在她心里,仍认为张弛是个好人,并且她受过他的很多帮助,她也不想显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毕竟他俩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过“两夜情”。果然张弛听到这句,眉毛一拧,脸上露出很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窦方愣在那里。张弛随即变得面无表情,从长凳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赵忆南和朱敏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窦方既使躺在围帘里,也觉得心烦。她又扯开帘子,走下床,来到阳台。此宿舍楼离小球场很近,因此在阳台上可以隐约看见在篮球架下晃动的人形。窦方靠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耳畔还能听到那一阵篮球触地发出的通、通的闷响,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后没多久,窦方在餐厅里偶遇了彭乐。原来老板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请,政府接待,海景餐厅是个合适的场所,因为可以坐在整面的落地玻璃前,面对着蔚蓝大海,向贵客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时令物产。彭乐来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这么一揣测,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包厢,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二人不期而遇,窦方拿不准他是否还为拖鞋事件而记恨她,只好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弛看了窦方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这让窦方有一瞬间的警惕,民警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接着她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听到彭乐跟众人介绍,什么“重本毕业”啦,“从小就聪明”啦,“在单位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啦,窦方切一声,做个鬼脸,心里说:还有“虚伪的渣男”啦,“精虫上脑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头玩了一会手机,窦方又被叫回包厢,双手交叠,靠墙站立,充当摆设。她不时斜睨一眼角落的张弛:还有“只会埋头吃饭的渣男”啦。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分局的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来来,菜来了。彭总尝尝这个。”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 “别了。”彭?s?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彭总对亲戚真没得说。”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谁让咱是亲兄弟呢。”
窦方被从包厢里赶了出来。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的客人,她又跑到厨房,厨房也不缺人传菜,窦方拿着拖把装了装样子。她从玻璃窗看见张弛在海边低着头踢了一会沙子,然后坐在一张木躺椅上。那个位置较为隐蔽,从餐厅正门出入的人是留意不到的。窦方有些犹豫了,她怕再触个霉头,显然他是特意跑去躲清静。
但有件事她想要跟他说清楚:她并不是“玩不起”,事实上那两次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也可以做到翻脸不认人。
午后的气温不低,沙滩上没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个脚印,海风推着浪一波一波在脚下荡漾。窦方蹑手蹑脚,接近木躺椅,张弛还没有留意,他戴着墨镜,躺在椅上,两眼盯着手机。
这家伙,上班时间躲在这玩手游。不是“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吗?窦方顿时觉得世道不公,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你真菜啊。”她故意说。
张弛抬起下颌,海风吹得他头发拂在墨镜上。
隔着墨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窦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餐厅女服务员是统一穿淡绿色的旗袍,窦方没有像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一样,里头鼓鼓囊囊套着秋衣秋裤,紧窄的旗袍很服帖,显得她的身段很窈窕。但窦方又下意识觉得自己腰上系的绣花围裙很丑,很老土,还沾了点菜汁,她把围裙解开,拿在手里,又理了理盘起来的头发。
“我菜?”过了一会,张弛说。他语调很自然,好像也把篮球架下挨的那一拖鞋给忘了。
“比起我差远啦。”窦方推张弛,“让一让。”
躺椅也就一人宽,张弛想:总不好把她推下去吧?这一犹豫的功夫,窦方已经挤在他身侧,她盘起腿,把张弛的手机抢过来,“你看我的。”
张弛在来饭局之前跟老许打了招呼,现在不急着回去。他侧了侧身体,尽量多腾出一点空间给她。一只胳膊没地方摆,抬起来搭在椅背上,这样就好像窦方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样。
窦方的手指惊人得快,屏幕上光环炫目,没一会,她跟张弛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地叫他看上面的分数,“你把手机给我一个月,给你排到积分榜前一百都没问题。”
“你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课,整天藏在课桌下玩手机吧?”
“哪有,我们高中都不许带智能手机,只能带那种最老式的。”
“那你都干什么了?”
“看言情小说啊,和同学聊八卦啊,吃冰淇淋啊。”窦方说,“交男朋友啊。”
张弛的嘴角往上一扬。窦方别过脸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了墨镜面上自己两个小小的影子,说明两个人一直在专注地四目相对。这时窦方也忘记了在水库时张弛对她故意的冷落。她忽然觉得廖静非常的讨厌。感觉到张弛抬起身,这一瞬间,她心里打鼓,开始迟疑:如果他来亲她,她是不是要把他狠狠推开,再质问他,你是不是玩不起?如果这次之后他再翻脸不认人,那她可真要给他个大比兜,以后彻底把他划入傻逼一流。
“手机给我。”张弛说,伸出手。
窦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说:“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我手机里没有这个游戏啊。”
张弛没做声,等了一会,见窦方退出游戏界面,打开了照相机,她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举着手机东拍西拍。
张弛以为她在自拍,“你手机里不是连摄像头也没有吧?”
“好啦好啦,你也太小气了吧?”窦方把手机抛到他身上。她一屁股坐回躺椅边,倒了倒鞋底的沙子,说:“你那个表哥真讨厌啊。”
“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窦方深以为然。她弯腰提起鞋跟,两个手撑着躺椅,转过头来看着张弛,“拜拜啰,”她忽然凑到张弛耳边,声音轻轻的,但是郑重其事,“别让你女朋友偷看手机哦。”然后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到岸上,把一只悠然漫步的海鸟吓得仓皇逃窜。
张弛坐起来,把墨镜推上去,他翻开手机相册,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自拍,只有一张海景的照片。蔚蓝的海面上,有白色的海鸟掠过,一艘白色的军舰停在港口,沙滩上零星几个脚印。她大概对这张摄影作品很满意,把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它。
张弛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删除,把手机装回兜里。
窦方下班回到宿舍,立马拉起帘子,盘腿坐在床上,下载了和张弛的同款手游。刚进排位,电话来了,是马跃问她,新的工作感觉怎么样。窦方说还行,挺轻松的。马跃也挺高兴,“那你应该有时间学习了吧?给你的卷子做了吗?”窦方有点汗颜,其实课本她连翻都没有翻过,“唉,我感觉我得从高一的内容开始复习。”“不是吧,你看上去挺聪明的哇。”马跃大失所望,这个姑娘徒有一张漂亮的脸,而脑子蠢笨如猪,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很难拿出手,毕竟他也算小有家底。马跃心里还在做痛苦的挣扎,一时闷不吭声,窦方开始不耐烦,“我要上厕所,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