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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浦村(1 / 2)

漫山的黄土灰石,植被稀疏,被太阳烘烤了一整天的土地散发着热气,徒步前行不过几分钟便是浑身汗流如注。

迎面热风卷着沙土兜头扑来,章珏干涩地舔着下唇,跟在队伍最后。

“不好意思啊,各位领导。进村的路前段时间被拖拉机压坏了还没时间修,再走个半小时,我发誓,再半小时就到地方了!”

村长瞧见章珏满头大汗脸也通红,忙让同行的人帮他分担些行李,“关总,你看小章同志似乎累了,我们要不原地休息会儿。”

关明江说:“我一会儿还有线上会议,不要浪费时间。”

章珏被关明江瞥了一眼心里咯噔,抹了把脸向村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大家快些走吧,不用担心我。我这是体质问题,怕热容易出汗,慢慢走吹会儿风就好。”

落在队伍后面,章珏怨念地瞪着眼前人的背影,暗地啐了一口唾沫。

该死的关明江,看不出来他都累得快吐了嘛?

章珏的脚底板早就没有知觉,凭着一口气在走。

到底是什么会这么重要,赶不上会议公司就是会立刻倒闭是吧?休息一会儿人是会死的是吧。

然而,面上章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能将愤懑吞进肚子里,硬着头皮与同行的村民攀谈。

谁让关明江是他领导。

这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安省秦水市临河县三浦村。

事先章珏在网路上搜索过三浦村的资料,村子位处西北,常年干旱雨水稀少,海拔高且半边环山,昼夜温差极大。

村子在上世纪80年代吸纳了附近的山民,因此有三分之一的村民是少数民族,也导致当地的风俗习性有别与县里的其他村。

才进村口,远远就能听见里头锣鼓喧天的声响,村长向大家提起过,那是他们当地特有的傩舞祭祀活动,祈求下半年风调雨顺,邪祟尽灭,一切平安无恙。

“快跑,去晚了要没位置啦!”

几个小孩你追我赶,怀里捧着路边买的零食,叽叽喳喳朝着祠堂方向跑。

跑在前头的小男孩没注意,一头撞到章珏的肚子上。

章珏本身体力就差,现下两条腿发麻完全就是靠着毅力驱动,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后跌。

嗡,章珏发誓,他听到后脑勺磕到地面清脆的响声了。

痛死他了!

眼前一阵发黑,待章珏被身边人扶起身,模样很是狼狈,裤子蹭到了路上的石子被刮破,手肘脸颊也因为摔在地上破皮出血。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章珏舔了下内槽牙,还好,没有松。他晃了下脑袋,眯着眼睛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关明江背对着诸人,那是独属于他的低沉嗓音。

这叫章珏没来由得身形一颤。

章珏实习几个月,没少被关明江用如此毛骨悚然的语气批判,同事们私下建了一个文档,专门用来记录关明江骂他的次数。

关明江对面的村长抬头,和章珏越过关明江的肩头视线两相交汇,发觉人醒了,忙跑到他跟前。

章珏下意识闪躲,村长却和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扯着他的手腕不放。

“村长,有话好好说,你不必这样子……”章珏手骨被攥住,他抽了几下,村长的力道大得出奇,根本不像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村长着急地说:“小章,皮娃真的不是故意顶撞你的,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刚读书的年纪还小着呢,没个轻重。你快帮叔和关总说说,千万别撤回捐款,要是没了这笔钱哪行呀。我们学校,这叫我们学校可怎么办……”

叫皮娃的那个小男孩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抽得快要背过去:“哥、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尖锐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发疼,章珏傻眼。

不是,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关明江脑子进水了吗?

他们来三浦村就是为了实地复核学校的情况,待收集完成后回公司安排对接进行慈善活动,进行拨款捐赠。

来的路上章珏路过学校,或许更准确得形容,是个活动广场。

他注意到,学校教学楼只有两层,却要挤下一年级到九年级所有的学生。不仅如此,食堂安排在一间只有板凳的水泥屋里,而所谓的操场则是后山坡的草地。

显然,村里如果能够获得一比巨额的捐款,是能够彻底改善学生们的读书环境。

而对于章珏的公司,互惠互利可以赚一个好名声。

三浦村本就是关明江多方考量后,选出的最佳方案,能够用最小的金额博得最大的利益。这次来完全就是走个过场,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章珏想不通,要真不捐助,出发前不说,路上不说,一定要到了地方看到人了,再亲口告诉他们不符合条件。

关明江是什么人,章珏在他手底下一年早就摸得十分清楚。

什么都要求利益最大化,即使是下属也可以不择手段压榨的人,绝对不会为了章珏受伤这点小事发作。

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村长皱着脸,颧骨被高高得推起,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皱纹遮盖成了豆点大,他害怕极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章珏。

章珏不想管,也懒得管。多好,这种破地方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赶紧走得了。

本来就是份工作,他也没有多上心,能不做的事情就不做,吃力不讨好要去摸老虎屁股的事,他才不会傻乎乎得凑上去。

章珏抽出手,一脸爱莫能助道:“不是我不帮忙,关总下了决定,我们做下属的怎么能够劝得动呀。”

村长瞬间苍老,花白的胡须黯淡无光:“真的……没任何可能了嘛?关总让皮娃和你道歉,那是不是就说明——”

章珏打断:“村长,没有用的。”

旁边,关明江已经接通电话,正反馈现场的情况,村长嘴巴一张一合,他佝偻着身躯,没有再吐露一个词。

章珏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说:“不是成晶集团,还会有其他公司,总还有机会的。”

项目没有成功,闹得最后双方都有些情绪不对。

关明江安排了珏和关明江去,甩了人家脸色还要去吃人家,章珏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暗暗观察关明江,反倒是因为关明江一向得铁面无情一张冷脸压根看不出尴尬

关明江回复道:“谢谢村长,我们马上就过去。”

不了吧,章珏不敢置信,关明江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愧是手腕雷霆的大经理。

章珏可不想去面对一桌子冷面孔,推脱路上太累不饿,想先回房间休息。

关明江思索了下,也不勉强他:“你好好休息,我晚上给你打包回来,到时候叫你。”

趁着还有些天光,章珏在院子里冲了一个澡,又把衣服洗干净晾在绳子上。忙完这一波困意上头,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章珏侧身准备睡觉。

不过闭了一会儿,手机猛然一震。

是夏念的电话。

“真的假的,我刚加完班就听老何说关明江让他停止申请费用,你们项目不做了?”

章珏腹诽,这家伙消息真灵通:“嗯嗯,有事?没事挂了。”

“等等,和我讲讲呗。”

“讲什么,又替你们领导来打探消息,准备提前在大老板面前参我们一本是吧。”

夏念无辜:“小章章,哪能呢,虽然我已经调走一部很久,但是我的心永远都在一部,永远都向着你和关总。你竟然这么想我,太让我伤心了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不是。”

章珏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他捏着发胀的鼻梁把手机调成静音,不再搭理夏念的骚扰。

窗外没有路灯,黑压压得阴沉得可怕,村里的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早已没有了响锣吹奏。

章珏肚子饿得发叫,看了眼时间,惊讶已经是晚上10点多。

明明只觉得睡了十分钟,不成想这么晚,章珏想着定是他太累了才对时间这么不敏感。

这个点了,关明江估计早就回来,说好给他带吃的也不来叫一声,章珏跳下床,踢踏着拖鞋去隔壁屋子找关明江。

他敲了敲关明江的门,“关总,现在方便嘛?”

门扉并没有关严,老旧的木门“吱呀”向内开了一条缝。

“关总?”

章珏站在门口往里望,屋里只开了床脚的一盏灯,桌面半合拢的电脑屏快要熄灭,灯光投映在床铺上勾勒出模糊的形状,有人蒙着被子躺在上头。

睡着了?

床上适时响起“嗬嗬”的喘息呼噜声,印证了章珏的想法。

“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进来。”章珏嘀咕,也不打扰床上人的好眠,鼻子嗅了嗅,立马找着地上装在塑料袋里给他打包的饭。

“算你还有良心。”

章珏哼哼,提起袋子,手感却不对,好重。

他愣住了。

视线落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只见打结的袋子里兜了一半的水,饭盒浸泡在里头随着章珏的轻晃,发出哗哗的声响。

雨季来得迅猛,为了防止农田积水影响下一季的播种,村里的劳动力都涌出去清理。

章珏望着屋外倾斜的雨丝,肺腑之间萦绕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他将嘴里的骨头吐到窗户下的墙根,趴在外头瞌睡的土狗当即冲着章珏挤眼睛吐舌,它耳朵一只竖起,一只耷拉着,摇着尾巴快乐地原地转圈。

“蠢狗。”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才不过一个礼拜,原有些干瘪瘦弱能看见骨头的身体,已然长得鼓囊起来。

章珏嘀咕着这土狗巴掌大点,丑是丑了些,但是胜在性情粘人,听话识相,思忖着回去的时候一道打包带走。

想到这里,章珏叹息一口长气,他望向窗门紧闭的主屋,就是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了。

不巧得很,那天之后,关明江因为冻着了一直在生病,这两天才稍微好一点。

吐得永远比吃进去的多,睡觉也不踏实,章珏眼睁睁看着关明江的瘦了一大圈,两眼下挂满了乌青。

“小章,关总病得严重,接下来的日子对接的事情你可得多上点心。哦,还有事差点忘了,你放心,出差申请我替你系统申请延长了,这段时间的费用你回来直接报销就行——”

“什么申请,等等,老何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项目取消了,我票都看好了准备买下礼拜的。”

“呃,关总没有告诉你,项目要继续推进?”

章珏心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偏偏不知道,冷笑一声想,推进个屁。

关明江一直躺在床上压根就没怎么醒来过,你说他怎么告诉,托梦?

老何心里犯嘀咕,但也没把话挑明,继续道:“不应该呀,就我收到电话的,你说说你,就在关总跟前,要有是什么事情当面去问问呗。”

窗外飘进丝丝雨滴落在桌上的饭菜里,带走了仅有的热气。

章珏躺着刷手机,正看到兴起,突兀的铃声响起。

是他定的给关明江喂药的时间,一天两次,倒是稀奇,村里的居然不是西医,反而是老成的中医,中药煎好后被装进了塑料袋里,两天送来一次。

再磨蹭下去,估计那边屋子里的人又要叫,章珏打了个哈欠拿上给关明江的午饭,冲进雨中。

两步路的功夫,章珏抖掉雨水,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冷不丁脚步一滞楞在原地。

章珏没来由的汗毛竖起了,抬眼与一对冰冷的招子对视。

他飞速打开灯,再扭头看去,原是躺在床上的关明江已经靠着床头坐起,眼睛微垂,似是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章珏,关明江低声喃喃道:“下雨了。”

方才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章珏嘟囔着莫非是他看走了眼?

如果说以前的关明江是充满野性与危险的头狼,现在的他不说变了模样,可精神气上与之前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沉了下来。

生了场大病,身上的刺都没了。

对章珏来说,关明江变成什么样,就算是傻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着能赶紧回去,离开这里才好。

网络时有时无,连抽水马桶都是手动冲的,着实让他不舒服。

章珏将烧水壶的电插上,预备用热水温一下药,他给窗户开了条小缝通气,雨声越窗而入听得声响更大了。

舀起饭,章珏将勺子送至关明江的唇边,关明江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张口,只是盯着勺子看。

章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关明江嫌弃勺子脏?

勺子是章珏在厨房捡现成的,上头印着青色的花纹,一看就有些年头。好些磕破了柄或者破了勺面,章珏挑挑拣拣,选了两个用得过去的,完好的那个自然是他自个儿用,磕破了缺口的章珏拿给关明江。

他上回用完就没洗,给关明江来送饭才用纸巾擦了下,章珏有些心虚,把手指向下捏了捏,挡住上头还有些污渍的地方。

关明江扭头推开章珏的手,动作大让他咳了两声。

他的喉咙还喑哑着不复此前的悦耳动听,呲哑得像是在拉电锯,关明江摇头说:“我不想吃,药给我拿来。”

章珏:“空腹喝药的话,对胃不好。”

关明江轻飘飘地扫过来一眼,章珏便马上低头顺从地去桌子上拿药,他小心地剪开药袋,用手指抹掉碗里的水渍,倒了进去。

喝着药,屋内一片静默,关明江忽然淡淡地开口道:“罗根茂早上找过我?”

章珏惊讶,关明江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关明江睡着的时候也能听见人说话,那糟糕了,不会听见章珏之前偷偷骂他的话把。

章珏小心翼翼地看了下他,说道:“是的,早上来看过一眼,不过你那时候还睡着。村长说地里还有事,晚点再过来。”

罗根茂就是先前接他们来三浦村的村长,那天晚上,章珏没有去他家里吃饭,反而是关明江去了,回来之后就开始生病。

章珏是珏发现的时候,关明江已经一身冰凉脸色也铁青得吓人,手脚都快僵了。

章珏忙叫来罗村长帮忙,没成想罗村长见状也惊厥得晕了过去。

都闹到这个地步,关明江理应生气才是,竟然还如此云淡风轻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决定继续捐助三浦村。

不可思议,章珏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做出如此违背个人行为的做法,别是病了一场,人疯了吧?

章珏偷偷观察关明江的表情,心里那点事儿一直膈得他难受,忍不住开口问道:“关总,我听说三浦村那所学校,又打算重新评估方案继续启动。那个,村长是也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过来的吧?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要和村长再约个时间开会嘛?”

关明江抬起眼,章珏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奇怪的事,他没有会发反而露出一抹浅笑。

就是这个笑容却让章珏打了个冷颤,他从来没有在关明江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笑。

关明江的笑,向来是充满明确意味的。他卓尔不群为人高傲,很多工作经由他的手如同喝水般手到擒来,章珏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嗤笑怒骂。

骂多了,章珏连关明江动眉毛的幅度、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章珏被关明江这么一笑,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莫名后颈发麻。

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门外敲门声响起。

章珏不敢再直视,慌忙转头起身高声道:“谁啊。”

“我,小章。”

屋外,正是罗根茂。

章珏看向关明江,只见关明江颔首示意章珏开门,“项目继续的事情之前没有来得及通知罗根茂,正好他来了,就直接告诉他吧。”

罗根茂此行不是独自前来,同行的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留着长须右眼半瞎,因为长相有些奇怪,章珏还特意望了两眼。

唯一一把椅子,章珏让给了村长,和中年人一道站在旁边。

关明江捂住口咳道:“罗村长,好久不见。”

“这也才四五天的功夫,关总,您说这话的意思……唉,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我们对不住您,前几天我和刘支书来的时候不巧,您都没有醒,刚刘支书通知我,我就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过来。”罗根茂搓着手说。

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关明江的面前,神色发虚一直不敢抬头看关明江,只是盯着关明江的手,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继续说道:“关总,您……您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后,发生的事嘛?”

罗根茂姿态之低,章珏听着倒像是对不起关明江似的,不过想想,关明江是在他家喝醉的酒,酒后一人跌落河里,的确有罗根茂失责没有照顾好的一部分责任。

关明江摇着头说:“那晚的事情,都有些记不清了。我这记忆似乎生病后就有些混乱,连小章都认了好些回才想起名字。”

章珏注意到,罗根茂的背脊明显放松了下来。

关明江看着灯泡边飞舞的翅虫,恍惚道:“我只记得那天我们喝了些酒,聊到了学校的故事。”

“学校我们大家的心血,所以我当时有些激动了。”罗根茂艰涩地开口解释,“关总,我后来考虑了下,的确我们强求捐赠不妥,太强人所难了。我那时候是太生气,才会和您说了两嘴。”

是说了两嘴?不是吧。

章珏看罗根茂的脸灰败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心里猜测,关明江一个人走回来,说是他们酒桌上吵架闹翻了还差不多。

关明江皱眉回忆,他神色迷茫,像是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疑惑:“好像是有这回事,不过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哦,还有件事,我要同你说。生病期间我想了下,之前是我思虑不周,我们公司还是会继续捐助学校的,只不过后续的具体内容和以前不同,需要重新调整。”

罗根茂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眼睛也微微瞪大一瞬不瞬地盯着关明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有些求助地望向章珏,章珏连忙给了一个肯定眼神和微笑。

“真的,这是真的嘛?”罗根茂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嗬嗬笑声,他很快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端正姿势,努力压下撇着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表情。

关明江点头:“只不过你看我这身体抱恙,可能就没法亲自去学校查验监督,后续对接的事情,就让章珏陪你们去现场跑跑吧。”

罗根茂不敢再打扰满面病容的关明江,说着让他好好休息,和章珏一起退出了关明江的房间。

章珏本想再送送,罗根茂此时却是亢奋得不断摸脑袋,显然是被好消息砸中一时还缓不过神,忙推辞就只送到了门口。

待章珏进去之后,罗根茂巴结的笑脸才缓缓消失,望着紧闭的大门眉头紧锁,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

罗根茂的眼神忽明忽暗闪烁着幽光,好似在计谋怀疑着什么,他向一直沉默没有开口的中年人问道。

“老赵,你觉得他是嘛?”

中年人望向飞檐处不断低落的雨水,脸上平静无,他那发白的右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根茂,沉声道:“不……我看不透他。”

雨一停,章珏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在学校、住所中间两头跑。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农村学校,评估改造方案也会牵扯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先是原定的施工方算了日子居然有冲撞,说什么也不肯来,罗村长只能托关系重新找到现在的陈头。

再就是学校的土地征用出了问题,原来那块是租赁附近村民的农用地,早些年只是村里和村民签订了协议,纸上年代久远现在拿出来一看都有些模糊。

如果需要扩建,就要一同租赁附近的田地,原先的租地租金需要涨价重新签。

罗村长和村里的人光这件事都磨破了嘴,两方僵持不下好些日子也没有定夺。

在丈量学校尺寸上耽搁,施工队的陈头怕拖延他其他项目的工期,请假先回镇子上。

章珏总不好拦人家,想着反正有空,周末顺道跟着他的面包车一块去镇子上转转。

他让陈头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来,随处走走,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扎。

镇子不大,只有三四条主路,章珏租了辆电瓶车逛了没两小时,就把镇子摸了个遍。

这里的居民楼多是五六层的矮房,刷着水泥外立面,偶尔新房子会粉刷成白色或者黄色。

没有太阳,整个镇子都显得灰扑扑的,附近也没有什么出名的景区,当地的游客十分稀少。

章珏窜进一条熙攘的小街,沿街的店铺开张揽客,香辛料、新鲜蔬果、炒货、卤味应有尽有,支持当地经济章珏买了杯手冲咖啡,才喝一口他苦着脸吐了出来。

好难喝,章珏脸皱起来。

疑惑难不成是他买错了,看关明江每天办公室哐哐灌,还以为有多美味。

早知道不应该装这份逼,加个奶多好,浪费钱。

摸着有些饿的肚子,章珏拐了个弯找到一家看上去稍显正规,估计能支持开票的小炒店。

“帅哥,几位?”

一坐下,老板娘热情地迎了上来。

章珏嫌弃地用纸巾擦桌子上的油渍,估摸着一天的报销额度,扭头笑道:“姐姐,我是外地来的,想吃点当地特色。可你看我就一个人,多了怕吃不完浪费,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推荐几个量少划算的菜嘛。”

“来这儿玩的哇?”老板娘看章珏的衣着,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拿着点菜单和笔说,“小伙子,能不能吃辣?”

章珏眨眨眼睛,用手比划:“一点点。”

老板娘孩子都和眼前人差不多的年纪,被章珏这抹了油的小嘴哄得合不拢嘴,立即拍板给他和邻座的几个人后厨拼菜,大锅炒分出一些给他。

正巧中午吃饭的人不多,老板娘坐在章珏跟前和他聊天,聊起来知道章珏是到三浦村捐赠学校的,一拍大腿:“可不是巧了,我们一家子也是三浦村的呢,还有隔壁卖卤味的,对面卖蔬菜的,都是前后脚差不多搬过来的,有个十几年了吧。”

三浦村那所学校,最早是在村礼堂搭的棚子,人多了之后特意圈出来一块地办起来的。

师资力量不强,村里办学也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不会是睁眼瞎。

老板娘说:“办学校好啊。你说有些孩子呀,就是天生脑子聪明会读书,怎么都能读得出来。不像我家闺女,每天还要我老公盯着才能写作业,也真不知道高考能不能考上大学。不过我也早打算好了,没书读就回我们这小地方店铺里帮忙,总能吃上饭不是。”

“是啊,现在早就不歧视工种,开小餐馆自给自足,不用受上头老板欺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老板有多讨人厌,要不是为了交房租,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章珏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娘笑道:“哎呦,你们大城市压力大。我也是怕我女儿以后上班受气,早给她在镇子上买了房子。以后外头过得不开心,起码还有套房子保底。欸,小伙子,你是哪儿人?”

“江州,大学考到海市的。”

章珏是农村里出来的,高中开始就独自一人在外求学,上头有三个姐姐,还有两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哥哥。

生了老四的时候,章父一直憋屈的脸终于难得地有了笑容,交了罚款,身上的担子重了,可是心里舒坦。

然而父是开心得没了边,但家里的田早就卖了大半,硬着头皮和乡亲凑钱又把罚款缴上。

只不过一想到家里五个孩子还有四个大人,是又开心又焦虑,每天没命似的干活。

因此,章珏的到来,完全不在章父的期望之内。

章珏想,好在他们老章家没有再生,不然他能不能顺利读书都是问题,估计高中读一半就和村里其他家的孩子一样,赶出去工作补贴家用。

不过,不是章父章母对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清晰的认知,进行绝育的后果,完全是章父外出打工发生了车祸,意外人走了的原因。

“海市,是个好地方。”老板娘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只在手机里见过,一直想去玩一玩。”

章珏说:“去旅游还行,生活的话节奏太快。姐,要我说,你们这个小镇生活才是真的安逸,山好水好空气好,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老板娘被捧得心花怒放,大方送了章珏一瓶饮料,还给抹了零。

章珏准备回去,顺道问老板娘附近哪里做客车。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替章珏着急,“完了,去三浦的车就上午下午两趟,这会儿都两点半早发车了。三浦可远着,过去贵还不一定能叫到车,有这钱还不如上我们家旅馆睡一晚,一晚上几十块,便宜得很。”

章珏掏出手机,如果不回去,想着跟关明江留言说一声,转而眼珠子一转,他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不需要和关明江请假,又把没发出的消息删了。

老板娘拉到客,立马打电话让楼上理出房间留下人,“不过你住村子里的话住哪儿,学校现在能让外人住?”

“我和同事住在村口的空屋里。”章珏见老板娘没印象,补充说,“山坡最后一家屋子就是,啊,村长还说以前他们家考了个大学生,后来也搬到镇子上,姐,没准你还见过面。”

老板娘嘀咕:“也是村里头的?这几年还有其他人也搬过来了?”

一旁抽烟的老板提醒说:“知道了,不是别的,就是出事那个赵家。女儿说是学校里被欺负疯了,儿子在出事后没多久也失踪了。”

老板娘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在镇子上遇见过。”

老板砸吧嘴道:“没搬过来,夫妻说是去儿子读书的地方找人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估计儿子早死在外头,这地方回不回来都一样。”

闻言,饭店内一阵唏嘘。

旅馆是老板娘在自己家隔的单间,不算大,但是胜在干净。

夜里虫子多,一开灯无数虫子就前赴后继地往灯罩上扑,老板娘特意给章珏拿来两盘蚊香。

本来天气就燥热,耳边虫鸣不绝于耳,更加让人睡不着,酝酿着睡意又被一通电话打断。

章珏叹气,起身走到阳台,点燃一根烟猛抽一口,烟草顺着喉咙过了肺,再深深得吐出。

待到响铃快要挂断,他才接通。

“有事?”

“我不是说了带妈来看医生,你还不在家,让我们去住哪儿去呀。”章亮劈头盖脸上来就是一顿骂,“要不是我找到你们公司同事,帮忙订了酒店,今天你是让我们俩睡大街是吧!”

章珏眼前一花,气得直发抖,能不能不要给他找事。

“章亮你疯啦?我不是告诉你我在出差,给你房间密码让你自尽进去?还跑到我公司去找人?你有病吧去我公司闹。我他妈也是要脸的,你让我回去之后怎么面对其他同事?!”

“怎么?是怕我在你同事面前揭穿你不孝顺?呵呵,在公司里装得人模狗样,对家里人就吆五喝六。章珏,真当自己赚几个钱了不起?都是打工的,牛逼什么啊。”

章亮才不管,他觉得章珏就是狡辩,故意躲着人不愿意付酒店钱。

“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累得要死,哦,结果到了你的地方连个床都没有,你故意的是吧。那么小的房间,还和陌生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你让妈睡在哪里?地上?狗屁点大的屋子,是给人睡的嘛?”

“我也没让你们来,不是你们死乞白赖地要过来的啊。”章珏气笑了,“海市的医生是嘴上镶金了是吧,和江市的医生不一样,在这里看,能把你妈那头疼脑热重新说出个新花样?”

“什么我的,章珏,你搞搞清楚,那也是你妈!”

电话那头有一个女声远远地开口,似乎是在埋怨章亮为什么要给章珏打电话。

章珏冷笑:“啊,是吗?那你倒是问问旁边的谢兰女士,她认不认我这个儿子。”

不管章亮再怎么说话,章珏直接挂断并且不准备接。

章珏咬着指甲来回踱步,章亮说他今天去了公司找到了章珏同事,按理说周末办公室没人,在的只有加班,那到底是他们部门的谁帮忙安排了酒店?

一个部门十来号人,章珏以前做项目就得罪了大半,而且他也不见得剩下的一半人对他有这么好心,无视都来不及,哪会对这种远道而来的同事亲戚热情。

章珏问了唯一日常还说得过去的同事,结果人家露营发朋友圈有空,直接无视他的消息。

更加让章珏恼火,抬手就想要砸手机,可一想到这新手机还欠着信用卡分期,火气堵在胸口闷得慌。

“喂,白天你去公司了嘛?”章珏给夏念发消息,对面就像活在了线上,对话框立刻显示输入中。

“想我啦~”

“快点,别废话。”

夏念发了一张办公室泡面的照片,“惨啊,我就没走,加班到现在。”

章珏原地转了两圈,一咬牙,发送出去。

“你今天有在办公室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嘛?”办公楼都是打通的,平时前台有人来,一说话整层都能看见。

“人?”夏念觉得章珏好奇怪,他环顾四周,今天别说是人了,连只鸟都没有,整层就他一个来公司的。

夏念的工位靠窗,他平日里就是背对着窗户上班,以前没感觉,这会儿听了章珏的话,望向没有拉下遮阳帘的窗外,莫名觉得黑夜阴气森森,咽了下口水。

“不是吧,别吓我啊,大半夜的跟我讲鬼故事,我害怕啊……”

章珏问不出情况,心里有些慌,但还是不愿再打电话给章亮,生怕落了下乘。

“该死。”

他焦躁地撕咬嘴皮,烟灰烫到了指尖才忽然发觉,烫得指尖松开烟头直直向下坠落。

章珏忙探出身查看。

他住在二楼,阳台底下临着街就是绿化带里,眼见着烟头翻滚着掉在灌木丛上,又顺着缝隙掉落在草皮上。

烟头点着底下的杂草,好在燃烧范围不大,章珏忙灌了一盆水,对准楼下的方向泼了下去。

火势还未起来,就被掐灭,按理说章珏应该庆幸才是,只不过这水不止倒在了烟头上,也浇了站在旁边的路人满头。

章珏腿一软捂住嘴立马蹲下,妈的,这人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他分明瞧清了旁边没人啊!

快走过去吧,章珏暗暗祈祷。

章珏背脊贴着栏杆,出来的时候怕招引虫子房间没有开灯,要是底下那人抬头想看是哪户人家倒的水,一时之间还真不能找的出来。

等了有好些时间,预想中的暴怒咒骂并没有出现。

章珏松了口气,没找着人估计就自认倒霉走了。

他扶着膝盖起身,蹲久起猛了有些头晕,章珏眼前像是雪花电视似的蒙了一层布,足足缓了半晌。

章珏拿着脸盆准备走回去,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无意识地脑袋一偏,就瞄到了让他犹如置身地窖的一幕。

明明歪着脑袋的一侧肩膀僵硬得厉害,可他却完全没有转过去的意愿,眼珠就像是被胶水粘住,死死得盯着楼下。

那人像是在骂他,嘴巴一张一合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镇子上的路灯早在晚上10点的时候就熄灭,那人站在黑夜中,只能看到模糊得看清楚黑色的外轮廓,是个男子,个子极高,正用仰望的姿势看着章珏。

不、不不,章珏安慰自己,不一定是在对着他,黑灯瞎火的光线他居高临下都看不清,底下那个路人难道就能察觉到什么吗?

或许就是在发牢骚,或许就是在自言自语,也或许是那人脖子酸了晃晃脑袋也说不定?

章珏这样子告诉自己。

然而背后忽然袭来一阵强烈而又阴冷的气息,让他咬牙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受到背后的凉风像是一双冰冷的双臂袭来,将他搂在怀中。

空气变得黏腻沉重,纠缠着使人无法呼吸,浑身毛骨悚然。

屋内分明没有开冷气,这又是哪里吹来的风?

入住前,老板娘因为空调维系无法使用,特意过来同章珏道歉。

“叮——”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一下子让无法动弹的章珏身体活络了过来。

浑浊的热气潮水一般奔腾涌来,章珏手指微微抽动,血液在身体内循环,驱赶着不属于他本身的了围的阴翳。

他闭上眼,再睁开,楼下站着的人……不见了。

四处望去,除了晚风中摇曳的树影和零星在街道间徘徊穿梭的野狗,在没有其他活物,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垃圾桶。

“是眼花了啊……”

一切都只是大脑发热下的幻觉,章珏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关上厕所的窗户,将穿堂而过的风阻拦在外。

原本因为不断流动的空气降低的温度,复又升起,汗液粘黏着衣服,让人格外不舒服,但章珏却觉得这让才让他安心。

他放松地将自己丢在床上,当冷静下来之后,四肢皮肤上的汗液开始大量地分泌。

章珏扶额摸着发烫的额头失笑,晚上就不应该喝酒。

手机震动,章珏点进微信,对话框珏皱起了眉头呢喃:“什么啊?”

[突然好想见你。]

[所以我来了,看到你一切都好,我终于放心。]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不下来见我,是不愿意原谅我嘛?]

“神经病,撩骚发错人了吧。”章珏切了一声,这家伙说话没头没尾,看都看不懂。不认识的人,他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直接删除。

正打算退出,凌晨这个时间点,通讯录里的又有新的朋友加过来。

“卧槽。”

章珏气笑,翻身做起,盯着对面锲而不舍不断发送来的朋友验证冷哼,“他妈的你脑子有问题不能去医院看嘛?骚扰我干什么!”

是把他卡通的头像当成女生?发错消息了?

他今天过得本来就不顺心,遇到这事更加恼火。

[小玉,为什么删我?]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变了,变得不像你了。]

章珏冷笑,将他一肚子火都向着眼前的陌生男子恶劣地撒,可以,想玩我就陪你。

陌生人:“小玉,你是不是在生气?怪我没有珏从对方的称呼上,猜测陌生人聊天的正主年纪小,斟酌着对那人的称呼发出一句,“哥哥。”

“只是最近生活太忙了四处遭挫,没有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让我觉得有些不顺心。”

对于这些话语,根本没有任何羞耻心,犹如平常说话般倒豆子全数倒出,“家里的压力也大,我妈病了之后,就一直有外债欠着,我信用卡也刷爆了几张,一直需要不停地工作补上。”

半真半假地打了好几段文字,哭诉原生家庭的艰难。

“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她治好。我就是想着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感觉压力好大,平常身边没有朋友可以讲,一个人真的好难坚持下去。”

章珏见对面没有回复,以为被吓跑,试探问:“你是不是担心,我说的都是假的,是在骗你啊?”

陌生人:“不,小玉,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只是,这些我……我居然以前都不知道。”

陌生人很是懊恼。

章珏呵呵,心道,废话,因为这都是他现编的。

陌生人诚恳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如果早些和我说,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似乎是为了表示他的诚心,发了一个6666的转账。

章珏一开始看不起的心态,在看到转账之后,立马不一样了。

不是,来真的啊。

这人到底是哪加的冤大头,顿生疑惑,他以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认识这种傻逼,看都不看一眼对面的人是谁就转钱,一点都不怕对面是骗子。

点开之前,章珏有过迟疑,但他很快想通,这就全当给对面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不是什么所有人都是好人,这种人被骗也是他活该。

陌生人见章珏好久才收下钱,适才松了口气:“这些钱够吗?要是不够,你再说。”

章珏见好就收,他是不打算牵扯太多。

“够了,谢谢哥哥,你真的是帮了我大忙。有了这钱,我就可以给我妈妈治病啦。”

陌生人:“那就太好不过。明天你哥不是要带着阿姨去医院体检,你不在海市,我要不也过去帮忙好了。”

对话框里的内容,让章珏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他一时之间,不是很能够理解,对方说的话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对面是认识的人。

他继续试探:“你在说什么呀,哥哥,我怎么有些没听懂。”

“晚上我在公司楼下正巧碰到的你哥哥带着你慕青,你哥哥说没有地方去,我就安排在隔壁的酒店开一间套房。小玉,是不是你哥忘了告诉你。”

章珏只觉得从骨子里有股寒意截然而上,又开始扣起指甲,手指边的倒刺被彻底扯下,渗出滴滴血珠。

“你是谁?”

“小玉,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大力按着屏幕上的键,发出噼啪作响的敲击声,章珏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好久没见你,我都快忘了你的模样,哥哥,可以拍一张自拍给我嘛?我想看看你。”

陌生人憨笑:“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小玉,你等等。”

等待的时间不长,可是章珏却觉得时间好似被拉长,他的心跳不知道为何忽然加速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胸膛开始小口喘气。

“咔嚓。”

空气里突兀地出现了一记相机的快门声。

声音很轻,轻得如果不经意,很有可能就会被风扇转动的声音盖过。

章珏能够听到,全赖于它很近,不是从隔壁,也不是楼下,声音就从他身后的位置传来。

明明是盛夏,章珏却是蒙了一层冷汗,风扇吹过汗毛直立,他将双腿勾起,蜷缩入被子。

对面传来一张图片,图片里有些黑,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处微弱的光照。

章珏的瞳孔骤然缩小,他嘴唇一开一合发出愕然的嗬嗬声响,攥紧的指骨不住颤抖,他不敢扭头,只是继续看着发来的图片。

画面中是他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荧光自下而上地投射在他的脸颊,清晰地照映出他遏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而图片的右上角,若有似无地浮现着一个白烟般的人影,模糊的面容淡地一吹就能够消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色的窟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章珏当即吓得手机摔了出去。

“我靠,鬼——有鬼啊!!”

尖叫着从床上狼狈摔下,接连滚了两圈一头撞上墙,才捂着头哀嚎坐起,适才发现屋外天光乍亮。

章珏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已经是珏连连感谢,称他马上收拾好便下楼这才将人送走。

关上门,他有些茫然,环顾着住了一晚还是有些陌生的房间,视线落在墙角的地面上,手机屏幕瞌碎了一角,但是一点都不耽搁他的正常使用。

打开微信。

最后一条消息却停留在了夏念,再往后没有任何人找过他。

章珏从上至下又重新翻阅了一遍,没有那条诡异的聊天记录,好友添加栏里也丝毫没有记忆中的内容。

他呆坐在地上,疑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是我记错了?”怕不是做梦了吧。

章珏没时间胡思乱想,他开完票赶着去坐客车,镇子上的客车总是不按照发车时间表,晚到还好,要是早来乘客一上完就立马出发,连给人追车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顺利赶上了车。

车上,他还遇到回村的熟人,刘支书正上高中的小儿子——刘旻。

“章哥!”

刘旻一上车就瞧见坐在最后排的章珏,硬是挤开前头的人在章珏旁边抢到位置,他凑上前道:“哥,你什么时候来镇上的,要早说我还能请你吃个中饭呢。”

刘旻是刘支书的珏和关明江来那天晚上吃饭,刘支书带了他儿子刘旻一道前来。

主要就是为了让刘旻多见见世面,关明江这等海外归国的成功人士,再加上章珏这个本科生,他们这个小地方还是不多见的。

自暑假,刘旻时常背着蛇皮袋上山摘野果,多是自由生长的李子、杏子,味道、长相比不过市场上售卖的,但是走街串巷跑低价还是有买家上门。

一周赶一趟公交到镇子上售卖,要是没卖完,他会在镇上要好的同学家里借住,赚到的钱刘支书全让刘旻自己支配。

听到章珏说他来镇上玩,刘旻实在摸不着头脑,他从小在村里长大,也跟着父亲去镇上逛,这么多年镇子也就是扩张多建了新房、多开了些店铺。

这个小镇真的是地方不大,唯一一个综合体都只有两层楼,连锁店都不来这里开,尽是些当地的小品牌店铺,方圆百里也没有什么开发出来的大景区,还不如他们村后头的野山有趣。

章珏也是意识到,不过他只呵呵笑着,面上不显。

天气热,刘旻邀请他回村后去水库游泳解暑。

翻过学校后头不高的山坡,没走多久便是三浦村附近的水库。

水库不大,这个季节水位线略有下降,延边有许多人在烧烤,嫌热的已经扎猛子游了几个来回。

刘旻到地方,相熟的同学涌上来打招呼,都是些和刘旻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之前显少在村附近见过外人,对大城市来的人很是好奇,抓着章珏问东问西,还有年轻的女孩子想要加他微信,被章珏赶紧拒绝了。

开玩笑,人家家长就站在一边看着呢。

只要不做作业,小孩撒欢了漫山遍野地蹿,还没章珏胸口高的小鬼刷地从身后冒出来,冷不丁吓了他一跳,不等章珏回过神,丢下一捧红果撒腿就跑。

章珏眯起眼,他认得这个男孩的背影。

少男少女见状,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捡落下的红果。

“咦,哪来的山抛子?”

“皮娃给的,唔——好酸!”

“快吐出来,绿得都发青了,好果子早就被村里的大娘捡干净,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刮出来。”

“有的吃你还嫌弃,真的是。嘶!怎么这么酸哇!”

章珏也想下水游一圈,只可惜他没带泳裤,也不想学年轻小伙穿了个内裤就下水,有点丢面子。

他坐在村民边上和他们聊天,村民一听到章珏是来捐助学校监督项目进程的外省人,立刻送上啤酒和烤串,一群人相谈甚欢。

几个小伙约着章珏晚上去村里的河夜钓摸虾,晚些时候在村头碰头。

章珏出发时空着手,回来承了村民的情,抱了两个西瓜,还没到赵家,等在村口的关明江迎了上来。

身边嬉笑的女生们一改放肆大笑的面孔,登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矜持地落后章珏一步,借着他的背影偷偷打量关明江。

章珏有些嫉妒地心想,不愧是关明江,魅力真大。瘦了之后关明江的面孔更显清俊,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更明显,也不怪那些个女孩子们看到他会脸红。

他跨步挡在关明江面前,催促大家伙儿快些回去,“得了,在看我背后就要长毛了,知道我长得帅大家不舍,可等会儿不就又能见着了。”

人群里发出哄笑,有人恼羞道,“章哥,你明知道我们看的不是你!”

“哈哈哈哈哈。”

关上门,章珏走到井水边,准备将西瓜投入木桶放在里头冰镇。

“已经很晚了,你还要出去嘛?”关明江悄无声息地靠近,拦在章珏面前,言语里听上去有些不赞同。

冷不丁在耳边冒声,吓得章珏手一抖,直接丢了手中的木桶,里头西瓜哐当在地上砸开,裂成了几瓣。

“啊,我的瓜!”

章珏错身跨过关明江,满眼心疼地蹲在地上看沙瓤的西瓜,他有些不清楚,这裂开的部分沾上了泥土,要是用水冲完之后还能不能吃。

两个西瓜,安排好了一人一个。眼下碎了的只能他解决,总不能让领导吃掉地上的,而且还是还当着他的面掉的,章珏郁闷。

章珏抬起头愣住,明明难受的合该是他才对,怎么眼前的关明江反倒脸色难看起来。

关明江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后面的小河?”

章珏有些紧张,他缓缓点头,观察着关明江的神色,发现关明江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和那群小孩约好了。”

关明江只说了一句:“太晚了,不安全。”

章珏对着天空想发笑,现在不到晚上7点,甚至连太阳都还没有完全落下,天空还微微发蓝亮着光,关明江居然会说出这句话。

莫非是关明江对之前跌落河中有阴影,所以不愿意他去?

但那也没有阻止他出去的道理,章珏鄙夷地想,他以为自己是谁,只不过大几岁的上司,管的真宽。

章珏敷衍:“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安全,我们人多着呢,不会有事。”

然而关明江压根没有给章珏任何反应的时间,右手用着劲道拽住他的手腕,章珏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生疼惊愕地放声大叫:“关明江,你弄疼我了。”

发什么神经啊,快放手!

关明江被喊得一愣,他垂下头说:“你……叫我什么?”

他斜着的眼神看着章珏,仿佛能够透过章珏的脸将人看穿。

“关总、关经理,总行了吧!”章珏有些愤怒,他不明白关明江为什么纠结于此,实在是让人觉得窝火,再次提高音量大声道。

“关总,我手疼,就当您行行好,放开我。河边我也不去了,这样总行了吧!”

关明江被章珏的声音震住,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他的行为不对劲,快速地将章珏的手甩开,他抬头看了章珏,但是章珏根本没有注意到关明江的动作。

章珏呼呼向自己的手腕吹气,他回去之后一定去健身房半个月卡锻炼,感觉手骨都要被人捏断,皮肤拉扯得通红。

章珏抬脚走向他的房间,经过的时候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偏生对方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还望着墙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明江含住章珏:“你去哪儿?”

这看不出来?章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碍着关明江的面子,还是转过身对着他的面说:“回去睡觉。”

“等一下,我、我陪你一起——”

章珏:“关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关明江闷着嗓音说:“我陪你赴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章珏内心像是恶心得吃了一只苍蝇,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和同事一起出去玩,可是偏偏这个人是他的上司关明江。

他和关明江始终不是一路人,章珏生得普通,从出生开始的终点站就是别人的起跑线。

章珏自知,他这种人,没有家里的帮助,能力也只能算一般中溜,回老家省会买房结婚生子,人生就算到头了。

和同事那些家里有房有车的不好比,更加和关明江这等让人看了眼红的富人搭不上关系。

章珏是做好了三十五岁后回老家的准备,因此他需要一份工资过得去能够让他存下钱,稳定可靠的一份工作。

同事的绊子都只是小插曲,面子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只要不过多得投诉到关明江那里,惹得关明江反感将他开除,他就可以顺利在这家单位待到三十五。

章珏带着异样的审视看向关明江,自来了三浦村之后,关明江整个人就像是放松了一样,在没有原先绷着弦的感觉。

关明江与他回望,等待章珏的答复,似乎是想要同章珏亲近的意味。

这样的行为落在章珏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不适应。

关明江应该是不屑与旁人为伍,只看向眼前,从众从来都不是他的习惯。

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章珏应该顺着关明江的意思,拉近和领导之间的距离,没有什么不比与领导交好在工作中来得重要。

章珏却是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说着出去玩一天太累了,就不去参加村里的活动。

“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叫上您,关总。”

动工的时间定下,原本章珏想要安排在上个月月底,赶着能够在开学前完工。

罗村长却跳出来反对,声称村里的神婆说那天有忌讳。

想着到底应该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章珏也就同意了罗村长的要求。

日子一推再推,推到了次月的珏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他注意到刘支书正在整理祭祀桌。

祭祀桌是从三浦村的祠堂里搬过来的,上头铺了一条手工绣的毡布,左右两个方向各放了一盏插着香烛的鼎炉,厚厚的红黄色符纸围着鼎炉摆放。

刘支书仔细核对供品清单,生怕出一丁点岔子,供品不敢马虎,用得都是村里还过得去的烟茶、菜肴和水果。

在桌子的后头,还放了两块一人高,裸露未经雕琢的山石,预备供奉完后雕刻上学校和捐助公司的名称,放置在大门、教学楼前。

时代发展,连祭祀的方式都变得与时俱进,章珏看得有些咂舌,供奉神像竟然不是用的小像,而是放了一块平板,正不断循环播放着山神、土地神的照片,还有他们祖先的电子牌位。

陈工见怪不怪:“以前三浦这里信奉的山神,因为他们铺张花销。把政府拨下来的款花建泥塑金身上发怒了,接连大旱,在之后村子里就用画像代替,现在方便了,直接上照片更省事。你看,连雄鸡血祭也免了,换成放屠宰场视频。”

章珏嘴角抽搐:“……”

真是朴实无华的老神仙,完美地传承了上一辈无产阶级的衣钵。

在章珏眼里都是些封建迷信,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明堂,很快失去兴趣,转而在学校附近转悠。

学校扩建对村里人来说,是件利民的大善事,村里好些好事的人都出来围观。

人群中刘旻顶着一颗鸡窝头四处张望,看到章珏后,屁颠屁颠地拍了过来。

刘旻脆生生地叫道:“章哥!”

章珏视线懒洋洋地落在刘旻的脸,不愧是高中生,就是有活力。

“今天没去镇上?”

刘旻摇头:“附近的野果也不止我一人摘,上礼拜起我就找不着几颗了,早就不去镇上卖水果。”

不止三浦村,其他村子的老头老太,也格外挂念着附近山头上的果子林。

章珏当他没了赚钱来路:“在家休息也好,反正没过几天你就要回去上学了。”

刘旻却举着食指在章珏面前摇晃,擦了擦鼻子很是骄傲:“那没有,我找到新的兼职工作了。对了,章哥怎么没看见你那个长得特别帅的领导?”

章珏奇怪,刘旻问关明江做什么。

刘旻凑近神神秘秘道:“他就是我新的发财之道!”

这小子,准备偷拍关明江的照片卖给镇子上的初中生和小学生呢!

说起关明江,这时候并没有凑到祭祀桌的跟前,他怕晒坐在后面施工队搭的休息棚里,待刘支书通知吉时已到让大家就位,才施施然抵达现场。

祭拜前,走得是领导、村长发言的流程,对现场村民讲述了未来的期许和展望,待所有人讲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叩首祭拜环节开始。

面带弯眉笑目傩仪面具的舞者,身着黑衣手执花伞,旋转跳跃着从人群中走出,绕着祭祀桌跳起舞来,身后的鼓手吹奏手奏乐不停。

他们前后列队在桌前站定,为首长袍男子的面具最为狰狞,双耳双眼漆着桐油。男子作跳马跨出,他的脑袋凭空像是撞到了什么,四肢忽然瘫软摔倒匍匐在地,肩膀抖索,发出“呼喝-呼喝”的声响。

章珏惊得以为是仪式过程中发病,还想让身边的人上去半盘,却发现围观的村民并没有觉得不对,他们三两凑成群,对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更甚者挡住脸似乎在笑。

“行了,快结束了。”

陈工瞥了一眼,晓得老师傅这是在向天地祈灵告知,很快,他抖擞着衣服上的泥土爬起,向罗村长和刘支书禀告:“诸事皆宜。”

拜神祭祖最先打头的是村里的一干众人,他们将符纸燃烧丢进火盆,点香后双手合十,再插入香炉之中。

章珏排在关明江的后头,看他三伏酷暑的天气,也穿戴着整齐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颗。

关明江用大拇指捻着香杆,中指和食指夹住香的顶部,凑近烛火边将其点燃。他的动作恭敬而又虔诚,就像是神明最忠臣的信徒。

三次鞠躬,举香至齐眉,青烟缭绕随后笔直而上。同样是烧香,偏偏关明江做的就是那么好看。他后颈上的头发很久没剃,落在脖子上,黑发更衬得白皙如玉,章珏不禁多看了两眼。

关明江将其插入香灰之中,退后半步至树荫下,把中间的位置让给章珏,经过章珏身边时,连关明江走路夹带着的风都有股焚香的烟火气。

章珏随意从桌上抽出几根,点火燃香,他攥着香杆还未鞠躬——其中一根香的上半截,在众人面前忽然断了。

白色的香灰落在章珏的鞋面,这是什么怎么回事,香太潮了嘛?

然后,章珏嘴慢慢长大,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上的香,又断了一根!

“质量问题,是这香做的太次了!老刘,说了多少遍要去镇子上西街的香烛店买,你是不是又偷懒。”罗村长语气有些重,赶紧又挑了三根新的香递给章珏,“没关系的,再来一次就好。”

刘支书迷茫:“不可能啊,我也没有换其他店买,而且这里的香还都是看着老板亲自选的。”

祭祀当前发生这种情况,章珏就算是无神论者,心里也开始发毛,他想着:“这下该不会又断了吧。”

青烟飘起,章珏捏了把汗,而看罗村长,紧绷的脸也适才放松下来。

学校于当天上午,正式动工,开始扩建改造。

在新的规划中,教学楼将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两层,并且加盖一栋老师宿舍和图书馆,之前的食堂太小,需要推翻挪至后头新规划出来的空地上。

工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章珏担心项目不能顺利完工,村里人睡得早,有些老人不到晚上8点就熄灯,根本不允许施工队晚上继续施工。

都不在城市了,乡下居然还有那么多问题,但也不能完全无视村民的要求,只能让陈工他们晚上不做铲地和动用切割机。

项目牵扯到章珏的季度奖,关明江勘察完后回去,章珏实在放心不下,拖着行李晚上就驻扎在学校里。

陈工看章珏的模样,就知道他不习惯和那些粗俗的农民工挤一起,集装箱做的活动房一睡就是五六人,头不洗脚不洗,时间长里头都是一股子发酸的味道。

于是额外花半小时搭了一间,通上空调和电,就邻着陈工的房间,要是闲得无事他们还能说会儿话。

村长捎了一袋猪耳朵给陈工,陈工便借花献佛又拎着两瓶酒找章珏。

本来章珏都睡下了,谁知陈工自己前面一人喝了几杯已经有些醉,怎么说都不听,硬是拉着章珏上他屋。

但才两步路都没走到,陈工急得打了个嗝,嘴巴一张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道:“不行,憋不住了……要尿出来了,小章,你陪我一道去吧。”

工地上人多,新造的旱厕是临时在地上挖坑,用板子隔了几间,头顶就是天,如果蹲下四面还窜着风。

天才让人挖一次,那么多排泄物堆在坑道里,连附近的泥土被熏得杂草都没几根。

夜里若是没灯一准看不清路,掉坑里的风险直线上升。。

章珏背过身,即使捏着鼻子臭味也挡不住往各种缝隙里钻,他举着手电筒给里间的陈工打灯。

估摸着时间也够长,章珏朝里头喊:“好了没,完事了叫我一声。”他担心陈工喝多了酒,在里头出意外。

没听到动静,章珏皱眉,用脚踢了踢关严实的厕所门,“陈工!怎么样,能听到嘛?”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完了,这下里头连呼吸声都没有。

章珏“糟糕”骂了一声,几乎来不及思考,抬起大腿蓄力猛然朝塑料门上猛踹,要是陈工是正面跌落没准还有被憋死的可能。

只是一脚根本踹不动隔门,仅仅是撞得门摇晃了几分,反倒是章珏没站稳身形,仰面摔在了地上。

章珏手掌撑地,锋利的碎石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串成了血珠低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伤口,真出了事故,怕不是他也要连带着担责任。

锁栓松动发出“啪嗒”的声响,摇摇欲坠的隔门在章珏的面前,缓缓向他打开。

人不见了。

手电筒照射的方寸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的存在。

章珏打了一个冷战,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腿脚发软甚至无法站稳,踉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再望那敞开的门后看,用仅存的气力挪动眼珠,依旧只有三面遍布污渍略显肮脏的墙,和地上黑漆漆仿佛看不见底的坑道。

章珏茫然,莫非是他记错了?

对,晚上黑得很,这里的厕所门又都那么相似。他又没有跟在陈工的背后看,自然不知道。

即使这样的宽慰,也不能让章珏彻底放下心来,疑心的种子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能掐灭。

拢共三间厕所,他就将正中间的门撞开。那么大的声音,料想陈工若是在其左右,怎么也能够听到些许动静……那现在没有任何反应是什么意思?

章珏不相信鬼怪,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够凭空消失不成,听不见声音,铁定一如他所想是发生了意外!

谁知道陈工有没有旧疾?!他竟然还和陈工喝了一晚上的酒。

该死,章珏眼前一黑,只觉他怎么会如此倒霉。

章珏竭力保持平静的模样,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他的脑内飞速思考,很快,章珏想通,脑海里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人发现他来过这里。

陈工是同他喝酒了,但是他只在章珏屋子里小坐片刻后,就早早回房,后面发生了什么章珏压根什么都不清楚。

陈工什么时候去的厕所,什么时候发生的意外,都与章珏无关。因为发生意外的时候,章珏早就躺在床上睡得浑天暗地。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即使是警察来了,章珏依旧咬死不说。

本来就是陈工自己的问题,章珏暗自想,是他喝多了尿急,是他半夜一定要去黑灯瞎火摸不着路的厕所。

工地上发生了意外,的确是有些不吉利,但这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如果真深究起来,那至多就是监管不到位,为什么没有合理维护工人的日常保障设施。

章珏甚至开始构思,最后公司怪罪下来之后,要如何在检讨会上汇报,才可以撇清他在其中的责任。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角,关上手电筒,旋身离开。嘴巴有些干,不知道包里有没有带上润唇膏。

集装箱搭在西北角靠近大门,中间隔着教学楼和挖掘后一片狼藉的操场。

章珏担心来时的路会撞到人,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并且快速地回到房间,他选择抄近道从教学楼中间穿过。

一条长廊横贯东西,从教学楼的正中央穿过,两侧是教室闷紧闭,章珏余光扫过,能够看到窗边摆放着的盆栽因为许久未浇水,明显有些干枯萎靡。

夜晚,静得只能听见悠远繁密的蝉鸣,还有他踩在地面上略有些清脆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他明显已经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落在耳中,却是清晰得像是被谁刻意按下了音量键不断放大。

鞋底与水磨石的地面相撞,宛如奏响了一篇诡谲而又神秘的乐章。

章珏盯着远处的黑暗,背脊飞速贴上墙面竭力隐藏身形,一边后退,一边用手臂摩挲着寻找可以打开的门把手。

他眯起眼睛,心里甚是不安。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左右张望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出现在学校里的,多半是施工队的工人。若是章珏和那人正面撞上,互相道一声这么晚了还没睡,就当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难不成工人还敢开口质问领导,为何如此深夜还要独自出来遛弯?总不会是来偷教室里的空调办公电脑,未免也太可笑。

章珏心虚的躲闪,让他此刻前路堵死,只能心里不断祷告求那人快些走。

但那家伙却好像是听到章珏的心声,像是故意逗弄章珏似的,故意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声音在走廊之中回荡,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将其夹带着朝他席卷而来。

“咚——”

脚步沉重的,就像是生气一般不满跺地。

章珏讶异地发觉,那人走了几步,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声呢喃嘴巴自顾自地在说话。

他抓着自己的脑袋,捶打自己的胸口,俨然痛苦得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绕圈。

这……不会又来一个喝醉疯了的家伙吧。

章珏有些发慌,加快了他向后撤退的速度,可千万别被这疯子盯上。

“呜……哪里,谁在那儿?”

空气中,响起若有似无的呐喊声。

章珏正摸到倒数,你在哪儿,我怎么一出来就找不着你人。”

“好黑啊……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小章——小章,你快来,快来帮帮我呀——”

“……小章。”

是陈工!

章珏皱着眉头仔细听了一会儿,陈工醉醺醺的,颠来倒去车轱辘一样,重复不断地在说相似的话,让人根本抓不住重点。

“我看不见路,好黑,怎么办……”

“……小章,小章!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你要跑走!”

“好黑啊,这里到处都没有光……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路啊啊啊啊!”

“不是,小章,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声音越来越响亮,骤然炸裂在章珏耳畔,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怒吼声已然扭曲,不再是陈工平日里敦厚、老实的声线,刺耳地仿佛是在用指甲剐磨着黑板、玻璃划裂的声音。

呕哑的男声扯着喉咙凄冽地叫喊,语调猛然拔高,达到了一个尖锐地不像是男生可以发出的高度。

章珏只是听陈工的鬼哭狼嚎,脑袋就生疼得受不住,直教人毛发悚然。

这……还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嘛?

他愕然地望向手舞足蹈的人影,陈工别是喝坏了脑子!

那更加不能过去,天晓得会不会他这般模样误伤。

等会儿。

章珏沉下心想,等着陈工离开或者酒醒走开。他不想酒后给人照料,口臭、呕吐物、打人,想想就觉得会弄得一身狼狈。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后的教室门,佝着后背、低下脑袋,一点一点地将身体、腿接二连三地推入门背后的空间。

然而下一秒,章珏的背脊撞到了什么东西之上。

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还是有些紧张,试探性地往外探出脑袋,眼珠缓缓朝向走廊尽头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走了。”章珏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你在说谁?”

背后传来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吹得章珏脸色煞白,他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抚在肩头,带着泥土、腥臭的喷气吹在他的耳中。

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心中却是惊骇万分,不过是扎眼的功夫,陈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

从几十米外的地方冲刺,并且无声无息地打开教室的另一扇门,躲藏至他的身后。

这个速度、这个能力,是一个喝醉了的中年男子可以做到的嘛?

“陈工,你这真是吓着我了,突然出现在我后头,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章珏挤出一抹干笑,“都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别耽误了工程。”

章珏瞥了眼手机,上头的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一点。他整理完情绪掩去窘态,扶着陈工的手顺势站起身。

“我扶着你,这晚上灯也太少了,明天让人附近加装些,施工地到处都是坑,万一有人摔着就不好了——”

他忍着冰凉油腻的触感,回首微笑,然而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

那一刹那,章珏只觉得他的血液倒流,心跳也停止跳动。

都说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会一片空白。他此刻只能张着嘴,干涩地瞪着双眼魂飞胆颤地盯着眼前的人。

陈工像是从高处坠落浑身是伤,从脖子的伤口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沾染了他的上衣。手臂和两条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章珏注意到,他此刻摸着的那只右手,小臂的骨刺已经穿透了皮肤,正汩汩往外流出发黑的血液。

“啊!”章珏大惊失色,“陈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头疼嘛?有没有觉得烟花。你这伤可千万不能再站着,快躺下来。我打电话让救护车过来,要命,不知道这附近医院过来要多久。”

“不用!”陈工说话间,从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喷射着血沫,他的喉咙有一处一指宽的裂口,怪不得听上去声音与往日不同。

陈工抬手朝章珏摆出一个弯举的姿势,想要向他展示肱二头肌,只不过年纪增长,上臂只剩下可笑的肥肉悬挂着。

嘴里飞溅出的血液嘣到章珏的眼皮,章珏下意识偏头垂下眼。

陈工却还在滔滔不绝。

“我感觉很好,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身体那么有劲。小章,你不用担心,叫什么车啊,浪费钱。都是些小伤,睡一觉就好。”

这怎么可能真的听陈工的话,章珏看他光是流血都要流走半个人的量,再等下去估计人都要没了。

他还是当下决定要打120,嘴上应付着说陈工你先走,他则落在后头按下拨号键。

“嘟……”

得到的是一阵忙音,章珏郁闷,才发觉右上角几近于无的信号格,知道这里信号不好,没想到居然赶在这时候。

“和你说,我年纪轻的时候,也是在村里到处和人打架的,打破头摔断腿都是常有的事。小章,你说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躺个三四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是吧。”

章珏心里鄙夷,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家伙,就不怕这么一躺再也爬不起来嘛?

不过面上他可不敢如此打人脸,“老哥你这身体,我是见识过了,喝酒都跟喝水一样。”

只不过他的奖金还维系在陈工的身上,之后怎么样他不管,但是眼下陈工可绝对不能在他监工的这段时间出问题。

章珏摸了下后颈,夜风吹得他脖子阵阵发凉,他一边继续拨号,一边说:“陈工,就算不去镇上,要不我让村里的医生过来给你瞧瞧,腿都摔崴了,还是打个支架安心……”

原本还剩下两格的信号,这下彻底一格都没有了。

是因为在室内,有墙体阻隔的原因嘛?章珏心想,或许等到了外头会好一些。

不过说话的功夫,陈工就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章珏看着远处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的声音,有些着急。

但是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他一个激灵,差点将手机也丢了出去。

陈工的声音,竟然从他身后传来!

“小章?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果然是年轻人,一不注意都走我前头了——”

陈工疑惑的声线响起,他的尾音拖长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章珏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眶发涩,明明——明明陈工的背影还在几十米开外的眼前,怎么会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陈工’?

移动着的眼珠瞥见远处的人影缓缓向前抬起手,而就在他的左侧,也同时伸出了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

此时的走廊却仿佛衔尾蛇一般,东边与西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首尾相连,成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魔比斯环。

只见远处的陈工往前踏入彻底消失不见,紧接着却从他的左侧方跨了出来。

两人交错时,‘陈工’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章珏,他呵呵笑道:“你走慢些,今天穿得鞋子不对,走起路来总感觉不舒服。”

章珏难掩面上的惨败,有些恍惚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点头道:“是吗?……我、我注意着点。”

一瞬间,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章珏只能咬牙扶着身边的墙壁,才没有因为眩晕倒在地上。

他用力锤打着墙壁,爬上身体的恐慌使得他恶心得只想干呕,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快,章珏就发现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正对着章珏的脑袋上方,正立着一块锈迹斑驳的班级铭牌。

上面刻着的是一年一班。

教学楼分两层,一楼是低年级,二楼则是高年级和初中部。

一楼,从东至西依次是一、二、三年级的六个班级,满打满算从头到尾整条走廊不会超过一百米。

章珏他们是东边楼梯口处走进,按照道理,一年级一班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经过了。

按照道理,难道一个学校还有两个相同的班级?

一年一班的牌子,完全不可能重复出现在他面前两次才对!

又或者……是他的错觉?

章珏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走了大概已有几分钟,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却到现在,章珏还没有走到出口。

而一片阴森的黑暗里,‘陈工’也已经珏的身后超越他。

‘陈工’歪着脑袋,他的动作使得喉管处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呀。”

开什么玩笑……

章珏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心里一阵发冷,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此刻面前有一扇镜子,一定能够看到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无论如何加快步伐,在抵达三年二班即将跨越至地面的前一秒,永远会落空。

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最终踩在相似的地点。

手机的右上角,时间停止在59分,连同教室内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也始终未跨过正中的轴线。

镶嵌在门框上的班级铭牌,就好像是重置点,每一次的出现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让章珏面对眼前令人绝望残忍的事实。

他被困在了这条没有出口教学楼里。

一直在耳边鸣响的蝉鸣,不知何时起消失无踪。

空荡的教学楼内,一片寂静,明明是夏天,却好似冬日般彻骨寒冷。

只剩下二人沉重的步伐声,章珏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呼吸变得开始急促,心跳声根本不受控制,只觉得下一秒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只是困在出不去的围笼里,或许还不至于让章珏如此害怕。

让他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的是,他发现身边的‘陈工’,根本不是人。

因为声带受损,陈工的嗓音一直给章珏一种扯着力气嘶吼的感觉,总是飘忽断断续续,或许是他之前太过于心慌没有仔细听。

直到他凑近了之后,敏感的章珏终于听出了‘陈工’声音的不对劲,‘陈工’发声的位置与常人相比偏矮,就像是腹语者一样,声音位置更靠下。

平常人是声带振动闭合,声音从口中传导发出。

陈工不是这样。

他的嘴巴虽然在一开一合的动,却只是为了模拟人说话的动作,所有的音量都是从被撕裂的喉管里出现。

可是,章珏额前额前沁着冷汗,眼神涣散不复清明,他有些记不清了,如果人类被隔断了喉咙,还能够这样子说话嘛?

回想来,那声音也低沉得可怕,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恶鬼,发出阴冷的嘶语一般。

……这是人类可能发出的动静嘛?

章珏脑子里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不是人,是有东西在假装人。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深处袭来,这个念头蹦出,他立刻吓得浑身毛孔大张,汗水从后脖颈滑入衣领,连后脑勺的头发都根根直立。

章珏的耳边,冷不丁响起夏念说过他撞鬼的故事。

夏念是个运动爱好者,因此加了许多当地的徒步交流群群,时常在里头和人一起参加城市附近的夜爬活动。

那天他是赴了好友的约,凌晨出发准备与大部队会和在山顶看日出。

城里的山大大小小早都经过管理局规划开发,道路平整指向清晰,为了增添些趣味,他们是从主干道上岔开走的没有修整的野路。

走得人多了,这些隐藏在密林之间的小路就不再陌生,沿途的树梢上挂着许多各色的飘带给人做引路。

夏念和好友抵达之后,踏上了这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

本以为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出发后二人都懵了。

他们都是本地人,自小在这些山里到处玩,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却发现他们竟然迷路在市区的山里。

分明是随着系带的标记走,但是无论怎么绕始终都在原地打转。

夏念想得简单,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估计打乱标记才会让他们走错路。

上山的方向就一条,他们只要朝着月亮升起的方位走,总归能翻过这座山。

只是,登山的路从未如那天夜晚一般的艰险漫长。

往日三四百米的山,竟让他们平生出攀登天梯的无力感,仿佛横在面前的是无法跨越的挑战,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不止是生理上,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四周,前后没有旁人,生命只能维系在彼此之间的时候,不安与恐惧袭来,一种孤立无援的虚无感更让夏念和好友萌生退意。

他们想要原路返回,却已然被架在了高处,不论往什么方向走依旧是原地踏步,上不去也下不来,进退两难。

背着的水早就喝完,精疲力尽之下夏念靠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珏有些忘了他当初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之前,他大概会是十分嫌弃的走开,把这些都当成是胡话。

但是自从来了三浦村,章珏居然开始做噩梦了。

他从小睡眠质量就出奇得好,就算高中那会儿最累的时候,也是倒头就睡,连梦都不怎么做,几乎算是一闭眼一睁开,一觉就过去了。

起初只是当做水土不服没有休息好,他没有当一回事。

然而噩梦越来越频繁,只是午间打个盹的功夫,他也能够梦到不寻常的事情。

梦境多是些重复的内容,他经常梦到他以一种灵魂出窍升天,奇特的视角打量自己。

梦里和现实中一样,他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干活,或者又是独自一人睡觉。全都是白天的时候发生过的场景。

只不过除了记忆中的人,现场还有一个看不见正脸的男子,永远只是站在章珏的背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盯得他内心毛毛的,有些怀疑是否白日身后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即使是从梦境中醒来,那股被人从阴暗角落偷窥的凝视感,依旧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让章珏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啪!”

章珏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艰难地吞咽口水。

有些疼。

说明他这回不是在做梦。

‘陈工’断骨的脚踝拖在地上,划出道道凌乱曲折的血线,而红色的脚印,更是到处都是,而断喉处的伤口也因为动作的撕扯,汩汩向下淌着鲜血。

当踩到血泊之中的时候,即使没有触及到皮肤,那种黏腻阴湿的触感也能传达到头皮,让人后脑勺一阵发麻。

章珏只是看着地上脚印,就脸色发青有种泛呕的感觉。

他关闭闪光灯,吐着气小心翼翼将背脊贴在墙面上,只有拽着胸口的衣服,才可以生出些许安全感。

章珏嘴唇动了动,暗骂道,这样吊着人,还不如做噩梦。

和鬼共处,让他又想起夏念说的那个故事里,鬼怪化身为好友相伴在夏念左右,并且陪他走完了全程。

这点让章珏松了口气,起码说明鬼打墙里遇到的鬼,如果不主动招惹或许并不会对人产生威胁。

章珏将目光移到了走廊两边的教室,看准机会,趁其不备一个人闪身躲进教室,动作之快并没有让‘陈工’察觉。

他观察着门外一遍又一遍在走廊重复游荡的‘陈工’,一直在埋头朝前走路,并没有发现身后少了一个人,按下紧张的心立即将门上的锁栓落下。

不信鬼神,章珏还是看过电影的,夜里阴气重那些小鬼才会乘机跑出来,等到白天太阳出来,什么牛鬼蛇神都消失不见。

躲起来,挨到珏提供任何信息,他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只能通过身体的疲惫感推断,或许过了有一两个小时。

教室的窗户蒙上了一层灰,他试过从打开的窗缝里丢东西出去,然而并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仿佛声响被看不见的黑洞吞噬。

只有微弱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不到一墙之隔的距离,仿佛横亘了一道天堑,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章珏在教室里搜了一圈,在角落找到一根扫帚,拆下手握部分的长柄,在手里掂量着重量。

虽然是中空,到底材质用的铁质地坚硬分量又轻,要真是‘陈工’暴起想要袭击他,用这击打最合适不过。

章珏抱着铁棍蹲在窗户下,阴冷的月光照射在他脚边,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短促而又迅速。

很快,又振动了一次。

章珏掏出手机,他这下确定,不是蹲久了腿发麻的错觉。

——没有信号的手机收到了两条消息。

“小玉,你还好嘛?”

“我突然看不见你,让我好担心。”

熟悉的黑色头像,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竟然是之前梦里出现的怪人!

他连忙将聊天记录往上翻,原本在手机里搜索不到的记录,就好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现今从头到尾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陌生人的聊天对话,停止在了那张让他心慌的图片上。

是他!

章珏意识到,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里,总是似有若无地窥视他隐私的人是这个家伙。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还沾染上了这个小鬼?

平日里不出现,倒是撞邪的时候也一起冒出头来吓唬他。

眼见软件上方一直显示网络状态有误,章珏不死心,又尝试着向其他人发送消息和打电话,依旧是提示消息异常。

只有那怪人的消息单方面地不断发送过来。

黑色头像似是关切章珏的安危,“小玉,不要害怕,你乖乖待在这里,我马上就过来找你!”

章珏心情微妙,他的命这么值钱?一个鬼不够,又来一个的话那还要怎么对付?

这种鬼话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谅谁也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在鬼神的身上。

他直接把手机扔出去,这个时候怎么来找他,别不是从屏幕里将头钻出来。

正在这时候,走廊内的‘陈工’已经察觉到章珏消失,发疯了似的呼唤他的名字。

他当然没有傻到应声,握紧了铁棍,捏了一把大腿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工’在走廊内找不到人,很快便将搜寻的注意力转向教室,他从东边开始,一间一间地砸门。

推得开的教室门,他会在进去后肆意踢翻桌椅,踹开书柜门,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个角落。

“章珏——章珏!你在里面嘛?”

“还是躲在这里?”

“晚上一个人太危险,不要玩了,跟我回去吧。”

教室的铁门砸得“哐哐”作响,发现打不开,恼怒地踹门,拽着门把手剧烈摇晃。

几番无果,他喉咙嘶哑着破口大骂,转而用拳头捶打窗户破窗而入。

锋利的玻璃碎片刺入皮肉,随着他的爬行不断剜着他的肉骨,血液澎涌而出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陈工’却没有发出半分疼痛的哀嚎。

他扭曲手臂,压缩身量从玻璃破裂的缝隙内钻入。

这么一间间教室寻过来,不出五分钟,‘陈工’就要走到章珏的藏匿处。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决定冲出去赌一把。

趁‘陈工’进入教室翻箱倒柜的时候,往前进入走廊西侧的循环点,绕到东边‘陈工’的背后,躲进一年一班。

就赌‘陈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查珏从前门探出脑袋。

斜侧方的视角里,一个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楚身形的鬼影,正趴在窗户上跨出一条腿往里头爬。

它的衣服上挂满了碎肉沫,手掌心里扎着玻璃渣,身体几乎失去了大半的血量,原本凸起的肚子现在看扁了许多,像是少了大半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走廊,那个鬼影一边爬,嘴里还在一遍低声地哄叫着:“章珏……章珏!”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理防线差点都要崩溃,要不是咬住舌尖,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尖叫。

待鬼影跌入教室,章珏手脚并用的从前门跑出来。

却不曾想,在这阴森寂寥的走廊中,只是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奔跑的脚步根本没办法在此刻隐匿。

鬼影闻声猛然将身体扭转,重重地拍打在玻璃上,他的眼珠挤压着幽幽朝章珏逃跑的地方移动。

裂开的嘴角吐露出几道血痕,露出森森的白牙高声笑道:“找到你啦!我找到你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淦!

他很快反应过来,手里的武器对着鬼影脑袋一丢,撒腿就跑。

这下子好了,完全成了走廊里的追逐战,后头虽然跟了个残废腿脚不便的鬼,可到底人鬼殊途,他的体力根本无法和反科学的鬼影相比。

本来还能拉开一大段距离,现在就差两三个身形鬼影就能抬手拍到他的肩膀!

不管了。

章珏一咬牙,瞥见走廊尽头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竟然之前都没有发现。

也不管前面是否也是龙潭虎穴,三步并作两步先上去了再说。

出乎他意料的却是,在踏上二楼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就好像天有神助,身后的楼梯像是多米诺骨牌被触发,从二楼的平台处开始向下坍塌。

石块卷着沙尘吞没了鬼影,它只来得及发出不甘的惊呼,就被砖块重重的压在了底下。

章珏虚弱地瘫倒在地,他抓着胸口确认心脏还在跳动,这不过前后脚的距离,只差一步……

他颤巍巍地趴着向楼梯断口处往下望,一个巨大的深坑赫然映入眼帘,若是晚半分,他也跟着鬼影一同跌了下去。

而在他的身后,珏一下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透过晨间氤氲的雾气,他眯起眼睛眺望。

楼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人,熟悉的身影让章珏满腹狐疑。

“这个时候……关明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章珏意识到,关明江没准是一大早来检查现场的,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很快便叫来了人帮忙,将章珏从楼上带了下来。

离开的时候,章珏特意去一楼转了一圈,发现昨日的遍地血迹此刻在阳光下无影无踪。

只有他指缝内干涸的红色提醒着他。

“哎呀,章经理,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楼上来的,还好没有掉下去,不然实在是太危险了。”

章珏经历了一晚上的波折,属实是有些精疲力尽。

他强撑着眼皮挤入塌方周围,“我就来看看,马上就走。”

“章经理,这里危险,你往后面一点,现在这附近的土都松得很,挖起来又塌了就麻烦。这里有我们在,你放心。”

负责维持现场的小工担心章珏的安危,很是好心地提醒。

其实他也不是在督查工人们的干活,只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放下心。

他眼神紧张地看着碎石钢筋被挖掘机一铲一铲地倒在地面,渣土随着铲斗的倾倒在他的面前堆成了一个小山坡。

章珏目光掠过,快速在这些碎石之间来回扫视。

始终不见任何‘陈工’的尸首,被挖掘出来。

他适才放松,看来那不过是被野鬼假扮的陈工,有些失笑,他怎么会认为陈工会死在这里呢?

没准昨天就只有他一人撞鬼,陈工昨天见不着他人,就独自回去了呢。

章珏打了一个哈欠,既然无事想着回去补个觉。

却发现关明江站在不远处,在他身边的还有罗村长,两人正说些什么,言辞之间面色凝重,很是严肃。

他想着关明江都来了,怎么也是他的领导,都在场了也不好不过去露个面。

“关总、罗村长。”章珏向两人喊了一声早,准备离开,听到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两辆警车穿过大门,停在了教学楼前,车上下来一群民警,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警官看了一番后,越过人群朝着章珏他们的位置走来。

站定后,男子介绍他姓徐,问道:“你们中间,是谁报的案?”

关明江:“是我。”

徐警官:“那你在前面走,带我们过去。”

章珏心里慌得很,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警察过来?”

徐警官注意到章珏也跟了上来,问关明江:“他也是目击者?”

“不,是我珏一脸紧张的看向关明江。

徐警官用笔敲了下他用来记录本子,想了下,看向关明江,“可以,反正后面也有事情要问他。”

关明江点头示意章珏跟上。

众人绕过人群,来到学校的东南角,那里正是让章珏后怕的地方。

只不过意外的是,本该是厕所的位置,一如教学楼一般现也地面塌陷,落入巨大的黑洞之中。

粪便的熏臭气息冲天,章珏捂住鼻子凑过去,不忍地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只见陈工双目瞪圆地躺在地洞之中,他的双手双脚扭曲折断,手掌用力掐着泥土,似是临死前还在不断挣扎想要挣脱。

如果只是三四米的高度,底下不过是柔软潮湿的泥土,并不会致其摔死。

真正的致命伤是被门板的边撞击至咽喉,头颈断裂被鲜血呛如喉管窒息而亡。

徐警官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他问罗村长:“通知他的家人了没?”

罗村长点头:“一发现就打电话了,陈家人住在镇子上,现在这个点,估计再过会儿就到了。”

洞穴有些深,不得不让人下去动用吊机才将尸体搬运上来。

蛆虫、粪便、尿液遍布在尸体的身上,验尸的警官即便带着口罩和防护衣,已无法阻挡着逼人的浓厚气息。

待到陈家人赶到,哭嚎声顿起。与陈家人同行的,还有刘昊的父亲,刘支书。

陈工的妻子刘月兰是刘支书的堂妹,他们不住在一个村,当初两人的关系也是刘支书介绍的。

刘月兰看到裹尸袋内丈夫惨死的模样,几度受不住地晕厥过去,被家人掐醒。

她抓着徐警官的手发出凄冽的哭喊:“警官求求你,我求求你查清楚我老公怎么死的,他好好一个人,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没了呢……”

徐警官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哭诉,工作多年早已练得铁石心肠,他与验尸的同事交换着眼神,顿时了然。

刘月兰瘫坐在地,捶着胸口嚎啕大哭:“哥,陈磊走了,这让我可怎么办!娃儿还在上学,日子以后还怎么过下去啊!”

刘支书一口一口抽着烟陪在刘月兰的身边,任由她将泪水和哀嚎留在他的怀里。

徐警官对于现在的情况大致已经摸清,昨夜的地震牵扯到了土质疏松塌陷,教学楼和其他建筑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成晶集团或许在这里有部分责任,但至多也就是监管不当,无法保障施工方的安全。

他在询问附近人员时,对于章珏的回答有很多困惑,他是在前天夜里与陈磊喝过酒,之后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

作为最后一个与陈磊接触的人,如果现场探明有谋杀嫌疑,那么他将是头号的嫌疑人。

可是,章珏又为什么要对陈磊下手,他的动机是什么?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徐警官将目光投向本子上他的笔记,“教学楼”、“塌方”、“章珏”,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更是让现场的一切都扑朔迷离。

对于章珏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学楼二楼,关明江的理由只是责任人需要了解项目进度提前勘察现场。

一切解释合乎情理,又诡谲难猜。

徐警官合上笔记本,只能待技术人员分析结果后,才能知晓案情的具体走向了。

他对章珏和关明江说:“我们会尽快查明真相,过几天还需要你们配合去警局完成笔录。”

关明江:“能提前告诉我们时间嘛?过几天我们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徐警官皱眉看向关明江,之前并没有从他口中听过要走的事情,难不成陈磊的死亡真的有什么问题?

不仅是徐警官,章珏也有些意外地张大嘴。

要走?什么时候?

徐警官:“很快,这周内,我们会再通知你们,希望这段时间你们尽量留在村里——罗村长!”

“唉!”罗村长又身边的人叮嘱几句,应声走来,“徐警官,有什么事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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