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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的枷锁(家庭 / 生活)(1 / 2)

怀孕,原来是这种感觉。明明知道鼓胀胀的肚子里头,存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你,一切仍是那么不实在。

因为我还未曾将你拥入怀中,感受过你的体温?

我轻按肚皮,隐约感受到一阵液体在缓缓流动,像夏末秋初的溪涧水流,充满静态温柔。

你的性格会是同样婉约吗?会和我一样,说话声量小小的,轻易被旁人喷嚏声掩盖吗?千万不要遗传到这些特质。说话娇柔,双眼水汪汪的,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你该要承继父亲的亮丽眼神,时刻充满自信,又不会过于世故,带点孩子气的活泼。

是啊!你的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能够彻底做到表里如一。这年头,表里如一的人很罕见。遇着他,是我、也是你的幸运。

不如,今晚吃「幸运星饺子」吧。超级巿场正在减价促销,饺子类產品有七折……

身穿紫蓝色中袖连身裙,脚踏纯白色波鞋,抽着印有广告标语的不织布袋,我踏出家门。

自从肚子胀得像个篮球,每次独自离家时,莫名压力油然而生,通体入骨。

我现居落成数十年的旧屋村,很多住户紥根于此数十载。听丈夫说,光是这一幢大厦里,与他熟络的住户数量超过半百!他自小在这村长大,在村里就读幼稚园、小学、中学,认识不少同村的同辈。开朗健谈的他,同样大受年长街坊欢迎。我很高兴,他有一个快乐童年。

每层二十四户,同巷的七户邻居尤其熟稔。巧遇时,总会点头微笑,间聊近况。记得热恋期间,我站在他身旁,也会跟他和邻居街坊寒暄。大家有说有笑,挺融洽。这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情景,看在我眼里,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幕。

邻居,原来可以这样亲近。

在我三岁那年,爸妈从嫲嫲住处将我接走,一起搬到某屋村。清楚记得,隔邻单位养有一头啡色长毛小狗,很可爱。牠有一个网球,永远黏黏的、湿漉漉的。每次听到我和妹妹的声音,牠就会叼着网球衝到闸边来,以可怜兮兮的眼神央求我们和牠玩拋波游戏。牠主人是个上年纪的婶婶,很友善,会让牠跟我和妹妹耍乐。她坐在闸后藤椅上,看着我们笑得开怀。

某天,妈妈送我上学时,凑巧在升降机大堂巧遇婶婶。我如常对婶婶讲早晨,但她没有如常微笑,反是板起脸,脸容可怕得很。我连忙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怎么了?墙上有一行红色大字。开首数个字被洗擦过,化成一抹红影;最尾四个字没被处理过,却写得又丑又潦草,难以辨认。我问妈妈,墙上写了甚么字。她说自己也看不清楚。一直沉默不语的婶婶突然搭訕:「那是『欠债还钱』。」这是她对我们讲过的最后一句话。

往后日子,婶婶一直对我们一家人不瞅不睬,昔日常开的大门亦长期上锁。当然,我和妹妹再没机会跟小狗玩拋波游戏。我俩经常伏在铁闸上,等婶婶开门,企图伺机大叫小狗名字,看看牠叼网球的样子。

「婶婶嫌你们烦,骚扰小狗休息,所以不开门。」妈妈知道我们的等待不会有好结果,乾脆以一句狠话粉碎我们的希望。「还有,不要经常伏在门口,很多邻居说你们碍眼。」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嘮嘮叨叨……

楼层升降机大堂中,我摸着肚子,望着显示板面上的红光数字发呆。倏忽,响亮的閂闸声响彻整个大堂,馀音在狭窄走廊回盪。一阵缓慢沉重脚步声伴随小孩叫嚣声和不顺畅的轮子滚动声,来到我附近。

「午安!」我堆起笑容,抢先跟住在巷尾的老太太打招呼:「带孙儿逛街吗?」庆幸有小孩子在场,可以给我当话题。

「是呀!他很活泼,整天蹦蹦跳跳!」提及孙子,老太太马上笑得合不拢嘴,还逗他向我打招呼。小男孩年约两岁,甫看见我就安静下来,硬直躺在婴儿车里不敢乱动,懒理老太太的说话。

「害羞了吗?」我向小男孩微笑挥手:「对着家人,千万不要这么害羞,有说有笑才对啊!」我对他说,亦对着腹中的你说。

「听到姨姨说甚么吗?要有说有笑!」老太太没再难为孙儿,继续哈哈大笑,向我讲述他的顽皮事。「简直是头小魔怪!」老太太诉说自己是如何生气的同时,她的嘴角却是向上扬起,眼角带有笑意。她很疼爱孙儿,会将他的顽劣事当作乐事看。

我一边点头微笑应答,一边摸着肚子,想唤醒你一起听故事。相信你定能感受到言语间的爱意。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不会渗杂成人间的恩怨、钱财上的计算、生活上的不如意……

停!绝不能这样想!

太神经质了吧!明明人家在分享乐事,我竟自然而然将眼前美事和过去廿多年的冷漠关係联想起来。绝不能这样沉溺下去!该要好好珍惜当下美好!

升降机到来,我按着开关,让老太太先行。每隔几个楼层就有人内进。不消一会,升降机内已挤得满满。很有趣,明明居于不同楼层,却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对方,间聊起来。

「你的腰骨康復了没?」

「街巿的新菜档,货物不新鲜……」

「我的儿子换了新工作,待遇较好,但工作地点很远……」

七嘴八舌,闹哄哄。我没多留意详细内容,自顾自留意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学生。一男一女,年约八岁。那男孩故意仰头四处张望,偏是不望旁边那个女孩。女孩反是毫不忸怩,双臂交叉胸前,狠狠盯着男孩,一脸怒容。

到达地面,门开。男孩率先衝出升降机,瞬间跑走,不见踪影。女孩没有追上去,继续用正常步速步出升降机。每步都特意用上怪力,蹬得地面噠噠响。

不知何解,我认定二人是一对表姐弟。

某天放学,学校门侧,人来人往。妈妈当着一眾同学面前,把我骂得痛哭起来。「你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吗?」她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我的额头,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不争气!竟串连外人欺负妈妈!」

妈妈所讲的外人是我的表弟,我欺负她的方式是「和表弟打招呼」。不知袖里的旁人,看见妈妈的激动模样,许是认为我串同歹徒骗走她整副家财。

「我不是……有意的……」我哭得气喘如牛,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后脑发麻,头昏脑胀。我依稀记得,妈妈只提及过姑妈、姑姐欺负她和爸爸,没有讲过表弟也有份儿。「对……不起……」我没暇馀深究她之前的话,只求妈妈尽快消气,带我回家,躲过同学们的指指点点。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她失惊无神掩面痛哭起来。我说错话吗?她哭得很可怜,彷彿我将她推入刀山油锅之中。

妈妈突然转身快步走开。

「不要啊!」我连忙追上去,拖扯她手腕,深怕她会丢下我。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我再次追上去,恐惧倍增。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大街大巷里,眾目睽睽下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觉得很丢脸……

一轮扰攘后,我们终于回到家里去。

「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妈妈抱起一脸懵懂的妹妹,逕自走入房间,剩下我在客厅里。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因为我忘记妈妈的话,和表弟打招呼,伤害了妈妈。我不知道姑妈、姑姐、表弟是如何欺负她和爸爸,但妈妈哭得这样伤心,肯定不是小事情。我不争气!我不孝!我活该!

我用心自省,直至不知不觉间在梳化上睡着。

睡醒后,发现妈妈仍气得躲在房里不出来,只有爸爸在客厅照顾我和妹妹。罕有地,他不是在看马经,而是餵妹妹吃晚餐。见我醒来,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通心粉给我,说妈妈生气得很,需要时间冷静。我掩嘴呜咽起来,深怕妈妈不会原谅我。

「你是否不明白发生甚么事情?」爸爸放轻声线,微微舒缓我的情绪。

我点头。

「姑妈、姑姐对爷爷嫲嫲说,女孙不及男孙好,令爷爷嫲嫲决定不再照顾你。妈妈认为爷爷嫲嫲偏心,所以很生气……」爸爸尽力将事情说得简单,让年仅七岁的我易于明白。

我明白了,原来妈妈一直为我而受委屈!

愧疚来袭,我哭得更兇。

我放慢脚步,跟在女孩后边。她继续蹬步走,走出大厦,往商场走去。

大厦和商场之间的道路,旁边有个小公园,置有几套简单健身设施。小公园内,男孩背着书包,打开双臂,无畏在平衡木上倒后走。他的平衡感很好,但对快要成为一孩之母的我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恐怖事。

甫看见女孩身影,男孩马上从平衡木上跃下,快步走到她身边。

「喂!」他的语气带点粗鲁,笑容天真可爱。「我请你食铅笔!」他反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条铅笔型的紫色啫喱。

「哼!」女孩接过啫喱,没再蹬步:「下次不会轻易放过你。」和男孩并肩走,拐入商场侧的小路去。

没能知道二人的真正关係是同学、家人、朋友或邻里,但我仍然被两小无猜的纯真深深撼动。

如果,我当时选择忠于自己感觉,而不是家人的片面之词,我和表弟之间又会是甚么光景?即使我真的作出不同的选择,又如何?我和表弟之间,该只能说说笑笑多几年,直至升上中学。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圈子,自然难将童年的单纯和快乐延续。

所以,童年才是那么可贵,那么值得珍惜。

我又摸摸肚皮,对你说:「我定会多带你到小公园,和街坊邻里的小孩子玩耍。但要切记,千万不能吃太多零食,对身体很不好……」

与你聊着聊着,我终于走到超级市场。可惜幸运星饺子全数售罊,我只得选购其他食材。在货架间穿梭来往,见到不少家庭主妇大手扫货。尤其是罐头货架那边,大部份货品低至六折,更易挑起眾人抢购意欲。情况说不上混乱,惟眾人眼神不约而同隐隐渗出「敌意」。对!她们在打仗,为六折罐头施尽浑身解数。

两名妇人互睄一眼,齐齐向午餐肉罐头进发。左右夹击,扰乱敌人,将硕果仅存的午餐肉扫进购物车内,手法纯熟又疯狂。掛上胜利笑容,施施然在我眼前走过,到其他货架去。

我小心翼翼护着肚子,逛了好一会儿才往收银处付款。

踏出超级巿场门口,在门侧小枱上收拾不织布袋。一个对着手提电话另端大发牢骚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期然瞥了瞥她。她是结党抢罐头的其中一位太太。「阿美?她去了银行。我和她刚在超级巿场抢了很多好东西!」我窃笑,笑她自己也用上「抢」字。

间聊几句后,她终于忍不住入正题,大数阿美不是。所谓「不是」,不也是甚么贪小便宜、粗声粗气、衣着老土、身型肥胖……甚至諉过于阿美,说是她提议合作抢货物,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是吗?她觉得很丢脸吗?我看不出来呢!

两舌者,很丑陋。

在我八岁那年,我们全家搬迁。单位面积大多了,景观开扬,设施配套更臻完善。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阿姨和婆婆都搬来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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