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景昀出关来探望师兄,她踏入了化神巅峰境界,已经高出了师兄一个小境界,道门无人不惊羡赞叹,即将离开道殿外出云游。
她坐在师兄床榻边,听师兄轻描淡写地讲述宣府城中变故,下首陪坐的长老弟子纷纷应和赞叹,感叹拂微真人大义。
他们眼底的赞叹太诚恳,仿佛这是天大的功绩。
“这不是应该做的吗?”景昀问师兄。
道尊的弟子,受九州供奉、万民景从,难道不该护佑九州黎民,为之尽心竭力吗?
“是的。”江雪溪柔和道,“这是我们的分内之责。”
“不过我有一点私心。”他又微笑道,“比起舍生忘死,我更希望师妹你能安然无恙——哪怕因此违背了师尊的教诲和应尽的职责……”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半晌,摇头失笑,只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景昀的面颊。
“师兄。”
呼啸的风声里,景昀转过头,看着面前因灵力过度燃烧而脸色苍白的江雪溪。
她的面色也是同样的惨白,然而景昀丝毫不在意,波澜不惊的眼底笑意一闪而逝,但那笑意中又隐含着说不出的哀伤:“好久不见。”
18
◎那是个短促而无形的、一触即分的吻。◎
风从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吹来,席卷着碎石砂砾与无尽血气;近处惊涛拍岸,汹涌浪头奔腾卷起丈余,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重重拍上半明半暗的结界。
平日里的沅水是清澈的、温和的,天气晴好时站在岸边下望,可以看见浅水处游动的鱼儿和细碎砂石。
但这一刻,浑浊昏黄的浪头高达数丈,水流轰隆有如雷鸣,每一击都令人心惊。更要命的是天色已经变得像波浪般暗淡昏黄,空气中弥散着雨前特有的气息。
——要下雨了。
结界摇摇欲坠,几人高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重重拍击而上,发出令人心头剧烈颤抖的恐怖重击声。这是天地造化的伟力,少有修行者能够抵抗。
当年江雪溪独力支撑结界直至最后一刻,道殿援兵及时赶到,合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结界,险而又险地将宣府城从百年难遇的洪水灾厄下抢救出来。
渺远的天际只剩下一片空茫。
在幻境里,不会有道殿的人来了。
单单依靠两个化神修行者支撑结界对抗洪水简直是螳臂当车,无形的灵力流动纹路攀援而上,象征着支撑结界的人已经开始燃烧最后一点灵力。
但结界后的这小小一方天际里,是近乎死寂的静默。
即使在幻境里,燃烧最后的灵力也并非毫无知觉,灵脉深处涌起尖锐烧灼的刺痛。景昀面不改色,灵脉深处的痛苦不能使她失色,摇摇欲坠的结界后随时会将她当头吞没的洪水也不能分走她半分心神。
她只静静地望着江雪溪,眼睛明亮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好久不见,师兄。
长久的静默里,年轻的拂微真人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睁开眼,春水般婉转含情的眼底多出了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好像这具身体里,一个沉睡的灵魂逐渐复苏。
“师妹。”江雪溪唤道。
风吹起他黛色袖袍、乌黑长发,年轻的拂微真人立在风里、立在汹涌波涛之上,秀美如一抹云端飘落的剪影。
“好久不见。”
他抬起手,隔着千年的岁月去触碰景昀的面颊,指尖停留在距她面颊只有半寸的虚空之中,千年前拂微真人那为世人称颂的、婉转含情风流蕴藉的气韵从岁月的缝隙中再度浮现。
江雪溪柔声问:“师妹,我们多久不曾相见了?”
“如果你说的是承天台上最后一面,那么我们刚好一千年没有再见过。”景昀说,“如果说我心里的最后一面,那么我们已经一千又二十年不曾见面了。”
她立在风里,秀美锋利如一把绝世的名剑,然而在最后一字出口的时候,尾音终究还是带出了一点哀婉的叹息。
整整一千又二十年啊!
景昀凝视着面前师兄的面容,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疼吗?”
江雪溪问,他抬手按上景昀腕间,探知她的灵脉:“你应该早一点唤醒我,何必在幻境里辛苦。”
景昀摇摇头:“我想看看你。”
幻境直接作用于神魂识海,所以她才能再度看见师兄的面容。在幻境里唤醒江雪溪,幻境立刻解除,景昀就不再看得见了。
玄真道尊修为绝顶,飞升仙界也是一等一的强者。千年里她很少因为看不见而觉得麻烦,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生出遗憾来。
咔嚓!
那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响,混在风声水声里几乎毫无痕迹,然而景昀和江雪溪同时转头,看见了结界上细微的裂痕。
下一刻细小的裂痕迅速扩大,转瞬间横亘在整面结界之上,发出无声的裂响。
江雪溪收回目光,朝景昀微笑。
他的笑意里蕴藏着说不尽的未尽之语,以及同样淡而清晰的遗憾。
“师妹。”他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