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得慕容灼停住声音,朝下方弟子问出“还有问题吗”这样的疑问时,这名弟子高高举起了手,高声道:“我反对!”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然而语气却很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这位年轻弟子,其中也包括慕容灼。
她望着那名年轻弟子,疑惑道:“你在反对什么?”
——你在反对什么?
慕容灼的疑问很简单,也很有道理。
她有很多优点,比如知道自己不擅长排兵布阵,不擅长计划谋算,因此她从来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恰好,这里有很多年轻的道门弟子,他们中有很多人擅长此道。更有甚者,比如重伤难起却意识清醒的柳兰扬,又比如观星阁那位天蓝衣衫的女弟子,他们自幼被当作门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培养,做这些信手拈来。
于是她尽可能把大部分计划交给这些弟子们来制定,而慕容灼方才所说的,其实只是框架和方向。
这些要求是如此的合理,慕容灼想不到对方在反对什么。
那名弟子站起身来,盯着慕容灼:“我反对你说的一切。”
众人大哗。
那名弟子继续道:“因为你不可信。”
“你的来历是什么,出自哪门哪派?你为什么对社稷图中的情况这么清楚?你的修为不止化神境了吧,是怎么进来的?那些魔族出现的诡异,你又何尝不可疑?”
他恨恨道:“你杀了几个魔族,又杀了多少修行者?剑锋上的人血还未干,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挥我们,依我看,你才是最该被怀疑的那个……”
岑陵蹙起眉,厉声喝断了他的话:“够了,那些人已经被魔族控制了,其中还混有投向魔族的细作,不杀他们,难道等着被他们杀了吗?形势紧急,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毫无远见,竟然还在这里挑拨离间!”
她记性极好,须臾间已经想起他是长风山弟子,长风山此次进来的三名弟子中,有一位疑似魔族奸细,暗中对落单的年轻弟子出手,已经被慕容灼当场杀了。
难怪这弟子情绪如此激动,同门被当作魔族奸细杀死,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岑陵万万不能容忍他在这个时候把水搅浑,斥责道:“裴前辈救了我等性命,又把我们带到此处,说是救命恩人并不为过,安排也没有丝毫差错,你怎能胡乱猜疑?”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慕容灼。
慕容灼心底生出很多疲倦和恼怒的意味来,她也想起了这位弟子是何来历,而且她注意到,在这位长风山弟子跳出来指责她时,有数人的眼神微微闪烁,显然心中暗暗赞同,只是没敢当着慕容灼的面说出口。
场中的气氛越来越混乱凝重,显然岑陵所言非虚,早在她回来之前,岛上的这些修行者就已经发生了争执,只是除了这个长风山弟子,暂时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明晃晃表现出反对态度。
慕容灼侧耳静静听着,有些烦躁。
她明白此刻矛盾和分歧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如果不加以处置,继续发展下去的后果,在她曾经读过的那些史书里写的很清楚。不需要魔族先找到这里,此处的弟子们自己就会先发生争斗猜疑,乃至刀兵相向。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猜疑不可避免。
从慕容灼见到第一个修行者对着同门下手时,疑虑和恐慌的种子就已经种下。社稷图里的年轻弟子们当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们未必会惧怕魔族,反而会因仇恨燃起更多战意。
但如果道门同袍中也有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
烦死了。
慕容灼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少师和阿昀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干下来的?果然他们能谋大事,而我就适合躺在殿里睡觉。
岑陵被慕容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吓,话音止住,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她住了口,那名长风山弟子却没有。
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弟子们有些心中赞同那名长风山弟子,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清楚的。那被杀的长风山弟子袭击修行者,面前这个替他打抱不平的同门也未必干净,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被慕容灼带过来,才暂时脱离了外界的危险,能够得到喘息之机。
这种情况下,慕容灼身上哪怕有些模糊不清的疑点,又哪里有必要去计较呢?毕竟若不是她出手,自己都未必能活下来。
许多人纷纷开口,或是反驳,或是阻止,一时间乱成一团。
场中混乱之际,慕容灼始终低着头坐在石头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面无表情。
柳兰扬伤的很重,实在没什么力气撑起身,只能朝岑陵和陈礼示意。
岑陵咬咬牙,正要低声向慕容灼开口,忽然肩膀一轻,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收了回去。
慕容灼收回手,抬起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注视着那位长风山弟子,无端竟令人心底生出冷意来。
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当她抬起头时,场中一切声音却都不由自主地渐渐消泯,所有混乱归于平静,所有人转过头来,望着慕容灼。
就连那位咄咄逼人的长风山弟子,此刻也不由得止了声音。
“原来在你们心里,我这么可疑啊。”慕容灼感叹道。
和场中绝大多数人的猜测不同,她方才的沉默不是在酝酿怒火。
和柳兰扬等天枢小队的人猜测不同,她的沉默也不是因为伤心。
她只是在本能地回忆和思考,想着少师和阿昀会如何做。
如果是少师,手段一定更为从容妥帖,能压住所有反对声浪,却不大动干戈,自然而然掌控场中局势。
但这太难,慕容灼不会。
如果是阿昀,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浪费太多时间,因为在阿昀眼里,这些不重要,至少没有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