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烟雾从山谷尽头的碑林中升腾而起,转瞬间,整片碑林都隐入了雾气中, 朦胧白雾渐渐弥散, 模糊了谷中一切景物。
钟离正使走在最后,她踏出山谷前界碑的那一刻,白雾笼罩了整片山谷。
回头看去, 雾气渐浓,竟连半点山谷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山谷外,几十位道殿阁主、炼虚境强者分立山路两旁,齐齐垂首,直到景昀霜白色的衣角完全消失在他们的余光之中,才抬起头来。
道尊在前引路, 忽然,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景昀的声音。
“何必兴师动众。”
道尊恭谨地道:“祖师勿怪, 实在是道殿上下日夜期盼亲眼得见祖师仙容。”
景昀沉吟片刻,而后却没有回应道尊话中隐隐的期待,反而道:“我下界以来,游历多地,曾入过几座玄真观, 发觉玄真观初立时,观中曾有拂微真人与玄真年间各少使并立, 及至承钧年间, 却又废除此制, 所为何意?”
道尊脊背微僵。
承钧道尊废除拂微真人与众少使列入玄真观受香火祭祀, 是削除正使权力时下的一步棋, 并非对拂微真人有什么意见。
天可怜见, 承钧道尊这样做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飞升了的祖师还有回来的一天。
但道尊是承钧道尊嫡传爱徒,总不能在祖师不悦时将自己已故的师尊抛出去顶雷。
道尊垂首道:“回禀祖师,师尊此举确有不妥,但并非心中对拂微真人有不敬之意,而是时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弟子未行劝阻之责,请祖师责罚。”
景昀不语。
道尊何等灵敏,立刻又道:“弟子会传令九州,即日起恢复各处玄真观中拂微真人祭祀。”
景昀淡淡道:“不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一旁的慕容灼还惘然不知所以,尚未读出景昀话中深意,道尊已经明白过来,低头道:“祖师放心。”
与此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同最后的钟离正使对视了一眼。
——景昀提起此事,不是真的要求各处玄真观恢复拂微真人江雪溪的香火祭祀,诚如她话中所言,何必兴师动众。
她话中的意思与其说是问责承钧道尊,不如说是提醒。
——承钧道尊拿她的师兄来作争权的筏子,这让景昀很不高兴,很不喜欢。
所以往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景昀继续淡声道:“今日之后,我要离去一段时间,等我离开此方世界前,会在希夷峰上设下道坛,再讲一场道。”
道尊有些惊讶,还是连忙谢恩道:“祖师厚爱,弟子感激不尽。”
景昀行事一向迅速。
来到群峰之外,她抬手示意道尊留步。随后携了慕容灼,碧色剑光自天际一闪而逝,转眼间没入云中。
她和慕容灼属于仙神的力量仍然没有恢复,天君替景昀抹去了一次天罚,却不能因此便肆无忌惮,时时刻刻都引动天罚。
所以春风渡仍然不能归还道殿,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归还道殿。
因为这把剑的主人是江雪溪。
属于江雪溪,和属于景昀是一样的。
“我们去哪里?”慕容灼大声问。
景昀说:“承天台。”
承天台在九州正中、中州要地,距离道殿所在的岳山并不远。
这块土地同样属于道殿,道殿每十年一次开坛祭天,便是在承天台举行大典,广邀道门各宗派各世家以及九州各国朝廷来此观礼。
千年前那场关乎整个世界未来走向与人族命运的决战就发生在这里,将整座山峰化为平地,平地上又有个深达数丈的大坑,坑里堆满了妖魔的尸体,地面上浸透了各种颜色的血液。
据说妖王与魔君的脑袋,就掉在那大坑里。由于他们修为格外的高,所以死的比较晚,脑袋落在尸体堆叠的最上方,一眼就能看见,很是好找。
为纪念这场战事,道殿前后派了一位大乘境强者和十位炼虚境强者,平地之上再起山峰,恢复承天台旧貌。
碧芒消泯,春风渡落下云头。
能以承天为名,承天台自是极高,台下流云聚而复散,景昀负手立在正中,打量着眼前那座重修的祭坛。
道殿重修承天台果然下了极大的功夫,这座祭坛上的阵纹竟与千年前那座祭坛毫无差别。
当年重修承天台时,经过那场动乱,道殿中的天材地宝损失极大,故而修这座祭坛时用的石料不再是极品青阳石,而换成了略逊半分的极品长青石。
两种石料名字只差一字,实际上长青石的硬度却比不得青阳石。所以经过近千年风吹雨打以及灵力洗练,祭坛本身已经清晰地铭刻下了岁月的痕迹,连带着祭坛上的符文都有些磨损的痕迹。
正与千年前的那座祭坛一般无二。
景昀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面颊。
人的血分明不是滚烫的,但师兄的血溅落到她颊边的瞬间,景昀却仿佛感受到了烈火烧灼般的剧痛。
那足以令她痛彻心扉的景象,再度在她眼前清晰浮现出来。
鲜血喷溅,江雪溪跌落,像一只黛色的蝶。
景昀跌坐下来,江雪溪落入她怀中,染血的唇角极轻地往上扬起,弧度清浅近乎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