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笑道:“妾身姓沈。”
月池道:“那我称您沈姨如何?”
九娘明眸中划过一丝惊诧,张口就要推辞,睡眼惺忪的唐先生却来了。沈九娘一见他,眼也亮了,笑也浓了,忙拧了帕子上前替他擦脸,又亲自服侍他去漱口。月池心底颇有些讶异,这瞧着就不是轻易的买卖关系了,怕是动了真情。可惜的是,这唐先生再怎么风流,也不会轻易让青楼女子入家门,联系李大雄这么多年不娶小桃红就知道了,这就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唐先生洗了脸,梳了头,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刚刚坐下,这才瞧见了坐在这里的月池。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指着月池道:“你、你是……”
月池万不曾想到这人会是这种反应,她忙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啊,先生!”
唐先生做恍然大悟状,一敲头惊喜道:“是你呀!”
月池:“……”她又把愿当厨子来偿还船资的话说了一遍。
唐先生点点头,他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赤豆酒酿露出笑容:“很好。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等等……这是你做的,那你刚刚一直在这儿?!”
他惊得跳起来,月池瞪大眼睛,僵硬地点点头。他面庞上飞快地泛起红晕,然后转头就跑。
月池:“……”这是怎么了,被踩尾巴了?
她不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沈九娘,九娘掩口直笑:“他是知道自己刚刚仪容不整的样子被你瞧见了,不好意思呢。没事,我先把早餐给他送过去,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月池连忙道谢,心下吐槽道,还害起羞来,大姑娘都没这么扭捏,有一颗少女心的风流才子,有人见过吗?
不过沈九娘一走,这倒是个好机会。月池开始与莺儿套近乎了,仗着自己皮相好,嘴甜,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这两口子的来路去向全部套出来了。不过,越听月池就越惊悚,刚刚那个有着少女心的男人真是她想得那个人吗?
莺儿叹气道:“我们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因为唐相公在外游历两年,将积蓄都花费的差不多了。我家娘子是打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来,替他在苏州寻一幽静之处置下房舍,让他能够安心作画,娘子也能够时时陪伴他左右。说实在,小相公,我家娘子心善,必定愿意替你出船资,你还是在这码头上找一艘船,让他们送你回家吧,我们其实根本再供不起人吃饭了。”
听到这里,月池实在忍不住了:“唐先生,不是唐解元吗,这年头,还有缺钱的举人吗?”
莺儿苦笑道:“那是以前,自出了那一桩事,谁还会搭理唐相公啊。”
那一桩,是哪一桩?月池还待细问,沈九娘却已然过来,对月池道:“小相公,他请你入书房一叙呢。”
月池只得辞了莺儿,又向九娘道谢。书房原来就是昨晚她歇息的地方。此时,唐先生虽仍面有赧意,却已然能举止如常,他先是致歉,又问月池接下来的打算。
月池则先下拜,跪谢他的救命之恩。唐先生忙让她起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行此大礼。”
月池直言道:“可在下听莺儿大姐所言,先生的境况却不似在下所设想的那么乐观。您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事,我遭囚十余年,只是偶尔听人讲过,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以诗书画三绝名震天下。请恕我冒昧,不知您究竟是遇见了何事,还是说,我根本是认错人了?”
唐先生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几乎是一提及这件事,愁绪就似藤蔓一般爬上了他的面庞,他只说了一句:“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唐伯虎了……”
月池道:“我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先生搭救,心中感激涕零,先生如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您想想办法。”
唐伯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不过一个小女儿家,自己可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能管得了我的事。”
月池不由莞尔:“那可未必,我虽流落在外,可到底是自由身,可那些害过我的人,前途可都是一片灰暗。”
唐伯虎调侃道:“冒着生命危险来报复的手段,可不适合我,我虽然也是众叛亲离,可到底还有九娘不离不弃。唐某还是很爱惜项上这颗大好头颅的。”
月池又好气又好笑:“您当然不需要拿命去拼,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的筹码只有一条性命,可是您不一样。您或许觉得,我费尽心机,要对付的不过一个恶霸,一个酸儒,还有几个身份低下的仆役,这些不过是您抬抬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可您得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真正压得我翻身不得的不是那几个人,而是他们背后的父权与族权。”
“父权与族权?这个说法倒很是新奇。”唐伯虎眨眨眼。
月池知道,这时是该展现自己见识的时候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唐伯虎有钱的时候,她是打算向他兜售自己的厨艺,可是现在唐伯虎没钱了,她就得想办法表现自己其他的价值。否则,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她凭什么要求别人收容她呢?
于是,她问道:“您愿意听听我的见解吗?”
唐伯虎笑道:“当然,愿洗耳恭听。”
世事机谋求愈远
人为了活命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月池思索片刻道:“上古时期,世人只其母,不知其父,可到了后来,随着农耕发展,男子因体力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父权因此产生。父权即父亲对整个家庭的权威,您明白吧?”
唐伯虎点点头:“在下勉强识得几个字,大概能听懂。”
月池扑哧一笑,真是又幽默又风趣,难怪美貌如刚刚的沈九娘,都对他是一往情深。她忙道:“是我失言了,您别见怪。咱们继续说,可单个家庭难以生存,所以大家选择聚族而居,团结起来应对天灾人祸。但是人一多,如无规矩,就会生乱,所以家族便能依照嫡庶之别,辈分高低,来定尊卑秩序。父权因此扩大为族权,作为嫡长子的族长,能够在整个家族行使父亲一般的权力。上古时期,都是禅让制,可在夏启时家天下出现,天下为君主私产。家国一体之下,皇帝就是天下人之父,这下父权、族权甚至扩大到了皇权。”
唐伯虎此时早已无适才的戏谑之意,他颇有些惊异地看着月池,月池道:“皇帝为使江山稳固,必须稳固民心,所以不论哪朝哪代,都会讲究孝道,讲究孝顺,这就是因为孝顺与忠心实则紧密相连。这般代代相传下去,父亲的权威,族长的威严渐渐因国家的支持随着教育与传统固定下来。有整个国家作为后盾,就算是一头猪登上那个位置,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我的生父也并非完全没有脑子。”
唐伯虎疑惑道:“可是、那你是怎么……”
月池苦笑道:“我也是在碰了壁之后,方想到解决之策,说来也简单,不过借力使力罢了。以族权压父权,以皇权压族权,这才在权力的倾轧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她看着唐伯虎的震惊脸,不由笑道:“现在您相信,我能帮您出主意了吧。”
唐伯虎抚掌赞道:“是唐寅自负,小瞧了姑娘。早在听说姑娘的绝命诗时,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诗才过人,就连见识也是这般不凡。不过,你遭囚十余年,这些都是谁教你……”
月池道:“您果然是目光如炬,我怎么能想出这些,这些都是我师父教我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你还有师承。”
月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对,是海外的一位仙人,名叫马克思。”
仙人都出来了,唐伯虎心知肚明,月池没有说实话,但他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既知她不愿多透露,也不会追问。他选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也罢,这事压在我心头日久,那既然如此,就麻烦仙人替唐某想想日后该怎么办吧。”
世人所传唐伯虎,就只有三个主题:诗好,画好,点秋香。谁也没给月池说过,唐伯虎原来这么惨的吗?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个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儿子都没了。他由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伶仃之人,然后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励下参加科举,弘治十一年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这就是唐解元称号的来历。然后,他高高兴兴与一个叫徐经的人同行入京参加会试,结果这个徐经被给那时的事中华昶告发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访主考官程敏政的缘故牵连下狱。
这华昶还是唐伯虎的同门师兄,唐伯虎为此心寒不已,最后关了几天牢房,又审了几天后,判决终于下达。他被贬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为官。唐伯虎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不愿为吏,于是返回家乡。谁知因为这一桩事,续弦的老婆与他和离,同窗故友纷纷鄙夷,就连家里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游历,中途碰上了旧识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说到此处就闭口不言了,不过月池早已从莺儿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现如今最糟的是,在过了两年逃避现实的游历生活后又被没钱的事实拉回尘埃。并且像唐伯虎这样的人,赚钱的法子有千千万,可是他有读书人的高傲,只怕不愿意折节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