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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1 / 2)

“这是因为当时的君主无知之故……”弘治帝即刻反驳道。

朱厚照道:“儿臣可不怎么认为。今天儿子就给父皇说实话吧。儿子觉得,当时不用,是因为那是战国,一国如无强兵利刃,严刑峻法,就只能遭受亡国灭种之苦。孔子那一套仁义道德根本不能帮助当时的君主获得丰功厚利,甚至连保全家国都做不到,所以不被重视。而汉时,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因为孔子、孟子和其他什么子说的多么有道理,而是因为天下大定,正需要那一套天人合一,德主刑辅和三纲五常来巩固江山社稷,用这一套能获利,所以才用他。说白了,儒家所谓什么天理,不过是我们帝王家治理天下的工具而已。”

弘治帝看着儿子,此时已然愣住,朱厚照却越说越愤懑:“我们天家用得着孔丘、孟轲时,他们才是至圣先师,用不着时,他们就废物糟粕。而这群儒臣,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让我照着他们的规矩做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都是父皇太过仁慈,让他们是忘了太祖、太宗杀儒生的旧事了!父皇不护着儿子就算了,居然还站在他们那边!”

弘治帝久久不能言语,待回过神来,肃颜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朱厚照道:“谁敢同我说这样的话,再说了,儿子又不是不认字,读一读史料,建文帝因何失位,太宗因何得位。个中缘由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再说天下这些官员,满口仁义道德,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按书做事的。他们还敢因经筵一事指责父皇,经筵要真有用,有本事就靠经筵去平定时常犯边的鞑靼人啊。”

弘治帝无语道:“经筵是文治之策,你怎么能把与军队混为一谈呢。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历代帝王都重视儒学,照你这么说,是他们都错了,就你一个人对。就说最基本的,文官是国家栋梁,你不读书,以后连奏本都看不懂,还谈什么治理天下。”

朱厚照还要再辩,却被弘治帝像赶苍蝇似得摆摆手:“行了,朕瞧着你就生气,罚你回去把四书抄一遍,不抄完不准睡觉,明日见到王先生当面致歉。”

“父皇!”朱厚照气得跺脚。

弘治帝道:“再敢啰嗦就再加上五经。”

朱厚照的脸涨得通红,他转身撞开大门就跑,把守在外面的公公们都吓了一跳。

萧敬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暗道:“这瞧着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他捧了一盏小岘春入暖阁,奉于弘治帝。可在他微微抬眼,瞧弘治帝的脸色时,却发现皇上脸色不仅没有怒色,反而带着点点的笑意,这可就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弘治帝抿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太子所生的支辰是申、酉、戌、亥对吧?”

萧敬忙躬身答道:“正是,太子爷的支辰连如贯珠,恰与太祖高皇帝相似呢。[1]”

弘治帝喃喃道:“那时朕便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萧敬有心询问,可瞧着皇上的模样,完全无心同他言语。果不其然,弘治帝饮了茶,就挥挥手道:“萧公公,你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萧敬满心不解地离开,而弘治帝独自负手立在窗旁,瞧着瓦蓝的天空思绪万千。他在心底喃喃道:“朕那时便知,我儿生而不凡,如今一看,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与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弘治帝由于自身的经历,实质是内心是存在一定自卑的。他生母纪氏是广西土司之女,由于土司叛乱被俘虏入宫,身份卑微,只是宫人。而他本人只是宪宗春风一度的产物。若非万贵妃积年无子,太监张敏拼死相护,他根本连命都保不住,更遑论登上帝位。可他坐上这个皇帝宝座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

朱佑樘在六岁以前一直不为皇室所知,像乞丐一样依靠宫人的施舍过日子,六岁那年,才有第一次觐见生父的机会。他迄今都记得,那一日母亲的神色。她不住地摩挲他,捧着他的脸蛋亲了亲,语声破碎地不成样子,可依旧那么温柔。她一遍一遍地说:“我的儿,你不要怕,不要怕,你去了之后,见着黄袍的男人就叫父皇,然后给他磕头……”

他素来乖巧,记性也佳,当下就记得一清二楚,母亲见状欣慰地笑了,可眼中的泪水却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有些害怕,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可母亲却一面笑,一面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头掰开。

他被一群太监簇拥着带上辇架,尽管拼命挣扎,可几年的饥一顿饱一顿让他十分瘦弱,胳膊同鸡崽一样软弱无力。那些围着他的太监们一面紧紧地钳制住他,一面不住地重复:“殿下,殿下,您要见的是您的亲生父亲呐,见了陛下,您和纪娘娘都会有好日子过了!”

一听这话,年幼的皇子停止了挣扎,他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太监张敏,他时常来给他送吃的。他抽了抽鼻子道:“张公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张敏也同母亲一样笑着,他信誓旦旦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朱佑樘心里有些小小的高兴,可他又有些怀疑,于是再问道:“那我娘能吃饱饭吗?”

张敏点点头,朱佑樘只觉像做梦一般,他继续追问:“那她能有新衣服穿,能有花戴吗?”

张敏连连道:“能,当然能,只要您在陛下面前乖一点,纪娘娘什么都会有的。”

朱佑樘彻底相信了,他一见宪宗,就跪下叫父皇。宪宗搂着他,喜极而泣,一口一个儿子,他听着这个被称为皇帝的男人发号施令,立他为太子,封他的母亲为淑妃,接她出来享福。那时的宪宗,在朱佑樘心中当真如天神一般。

随后,他被人服侍着,在一个大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上一件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衣裳,觉得自己简直飘在半空中。他不停地在镜子前打转,他突然想到,这么好看的他,应该让母亲也瞧瞧。

可当他正要去找母亲时,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他们的脸就像冷宫的墙壁一样,惨白中带着青灰。他被富贵荣华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他就像一条发疯的幼犬,竭尽全力地嘶吼咆哮。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住了六年的冷宫。可还是晚了,他见到的只有母亲冰冷的尸体。第二日,张敏也被发现在自己的房中吞金自杀。

弘治帝扶着窗框,念及这些往事不由泪流满面,人人称他为仁孝之君,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块垫脚石就是亲生母亲的尸体。

泪罢坐山观虎斗

现在还要将手伸到太子身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母亲在送他出冷宫时便已明白,万贵妃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如她活在世上,贵妃为保自己的地位,必定会不顾一切除掉他们母子,只有她死,让他认贵妃为母,方能让他保住一条性命。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认贼做母,幸好皇祖母庇佑,他才能活下来,登上皇位。

可那又能如何呢,母亲不会再复生了,就如同这个被父亲折腾的千疮百孔的江山一般,逝去的终究不能再恢复如初,他只能尽力弥补。

于国,面对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和四境时时的灾祸,他选择遵守成宪,尊奉儒家,以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暂且安抚四方浮乱的民心。于家,他在竭力找寻母家的亲眷的同时,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给妻子和独子以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但是儿子的一番话,却让他猛然发觉,尽管他已然尽力,但所做的还远远不够。抬高儒家的地位固然能稳定时局,却渐渐使得儒臣坐大。只是他们大多数犯颜直谏,并不为私利,的确是出于一片忠心。

他因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大多以听从为主。这样就使得时局越发不可挽回。而对妻子,他给予了她后宫独尊的地位,可却使得外戚膨胀,想到两个妻弟张鹤龄、张延龄的蛮横跋扈,弘治帝都不由扶额。至于儿子,那就更糟了。

他虽非是昏庸之人,却着实性格较软弱。他心知肚明,朝廷需要一次革新,但是他又存在担忧。政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他真要下定决心改变,不知要激起多大的波涛,流多少的鲜血。他委实下不了手,也不敢保证祖宗基业经此一役,依旧坚如磐石。可是他的儿子,东宫的储君,未来的大明天子,却是年轻气盛,而且对现状极为不满。

弘治帝久站思索后,不仅双腿发麻,就连心逐渐下坠。他步履有些蹒跚,慢慢踱步到坐塌前。左侧的青花海水纹炉中,缕缕沉水香雾升腾而起,弘治帝嗅着这安定心神的香气,这才慢慢定下神来。他得想想,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国家大事的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得从长计议,可孩子的教育问题,却可以从现在做出改变。弘治帝思前想后,始终觉得,朱厚照还是太过心高气傲了。

“必须得杀杀他的性子。”弘治帝喃喃道,就算要革新,也离不开众位先生的辅弼啊,若让他再这样唯我独尊,蔑视群臣下去,迟早会惹出大乱子。可要怎么教训他呢?

弘治帝正冥思苦想间,忽听见门外传来萧敬的声音:“老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接着便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起来吧,万岁爷呢?”

弘治帝不待他答话,自己在里间直接应了一声:“朕在这里。”

萧敬闻声不由莞尔,张皇后秀丽的面庞有些赧意,她款款向暖阁走去。

嘎吱一声,彩画隔扇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对皇家罕见的伉俪相处就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全无宫廷的繁琐礼仪。张皇后自然而然地就坐到弘治帝身旁。她上身着真红大袖衣,下着妆花缎裙,坐下来时微微拎了拎裙摆,露出青色的缎绣鞋尖。

萧敬奉了一盏蜜饯木樨茶入内,便听到皇帝问道:“你怎么此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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