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夫人搂着贞筠,不断地摩挲她:“我可怜的儿啊。”
婉仪此刻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已经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
沈琼莲直到这时方有几分动容,做丈夫的费心保全妻子,做妻子的却甘愿一起去死。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真情,只可惜,心虽诚,却的确是稚嫩了些。
她扶起贞筠,亲自替她净面:“恭人也读书,想来也听过‘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您若是在宣府或劳顿而死,或随夫自尽,不过徒费性命,其价值尚不及一根鸿毛。可若您能留在京城,在李相公有危险时,四处奔走,拦驾如今日这般哭诉,说不定就能改变您全家的命数。”
贞筠的哭声一窒,她惊诧地看着沈琼莲,眼睛闪过希望的光。沈琼莲看着她晶莹透亮的双眸,不由莞尔,继续道:“您是无木兰之骁,月英之智,可天生我材必有用。正如芦苇,不堪为良材,不堪为名花,若拿去造物或观赏,只是徒增笑料,可若取之药用,其却能解河豚剧毒,不知能活多少人的性命。您也是如此,您明明是芦苇,为何非要去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做自己根本做不了的事呢?为何不能找到自己的应在之地,发挥最大的效用呢?”
破帽遮颜过闹市
这大腿就折了。
贞筠最后还是回庆阳伯府去了。王婶、圆妞和轿夫章四都担忧地望着她。他们是家中雇来的帮佣, 一家子的生计都仰赖主家的兴亡。大福早就在伯府闹过了一阵了,它胆子很小,从来不咬人, 但这一次却是一面呜呜叫着, 一面要冲到街上去找她们。只可惜,一瘸一拐的狗子连二门都没跑出去, 就被栓了起来。它叫累了、挣累了,就趴在地上,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直到见到了贞筠,才恢复了活力。
贞筠忙把灰头土脸的大福抱起来, 一面摩挲它,一面对姨父和表兄致歉。
夏儒捋须道:“想明白了就好。依我看, 万岁未必就是恶了女婿,只是放他出去历练一番,才堪当大任……”
贞筠不断点头称是,夏夫人道:“行了,行了,贞筠都累了一天了,该说的娘娘和沈学士都说了, 还是让她早些去休息。我的儿,你就安心住在这儿, 等女婿回来了,再一起家去。”
贞筠一一都应了,她沉默地回到绣阁中, 慢慢拆开了月池留给她的信。暗黄色的笺纸上, 月池潇洒清秀的字映入她的眼中。她先飞快地扫过一遍, 又一字一句在心头咀嚼,直到将这些字的骨架都嚼碎了、嚼成了粉末咽下去,才将信折成一束。她移过灯台,掀开了罩子,将信纸放在了烛火上。橘色的火焰跳脱着爬上来,一点一点将小字吞噬,最后进了火盆里,化作了一堆黯淡的纸灰。
她怔怔盯着这一堆灰烬瞧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时,方回过神来。大福已经卧在了脚床上。折腾了这一天,它已经很困了,可它仍然硬撑着等她,圆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她。狗狗只是不会说话,可其实它心里什么都明白。
贞筠失笑,她唤人取帕子来,好好给大福擦了擦毛和爪子。然后,她们就一块上床睡觉了。大福很少有上床和主人一起睡觉的机会。它兴奋在床上跑了好几圈。贞筠挥退了欲言又止的侍女。她躺了下来,掀开被子,拍了拍松软的褥子:“来,到姐姐这儿来。”
大福冲了过来,它卧在贞筠身侧,蜷成了一个毛团子。贞筠拍着它暖烘烘的身体,很快就听到它的小呼噜声。贞筠有些想笑,又有点想哭,发酸的脸颊让她最后挤出得是一个奇怪的表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重重拍了拍脸,终于阖上了眼睛。她以为她今晚一定会一宿难眠,没想到,她很快就睡着了。她梦见了李越,她对她说:“贞筠,‘以我为天’与‘以夫为天’并无太大的不同。你总该为自己而活。”
她回答说:“你是引我入道之人,你我不仅是夫妻,是姐妹,更是同道中人。你在你的路上践行大道,我想我也快找到我的路了……”
贞筠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可京中许多人都是一夜未眠。早在张永告黑状之时,朱厚照就着锦衣卫去顺着刘宇这条线查探了,这一挖下去,不仅看到了张永摆在明面上的栽赃嫁祸,更是挖出了一些真凭实据。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刘宇给刘瑾送了万两黄金,二人交往甚密,刘宇又多次在六科廊内蹦跶。这些事一五一十地传入到朱厚照耳朵里,他对自己这个大伴还是有几分了解,这事八成和他脱不了干系,即便不是他一手筹划,也有他在其中煽阴风,点鬼火。
若依他往日的脾性,现下就把刘瑾在东厂的一众同党全部下狱,严加拷问之下,别说是刘瑾,这群死太监连亲妈都能卖了。可如今碍于局势,他却不能立刻办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反而还要表现出对他一如既往的恩宠!
这让朱厚照本就郁郁的心绪更是雪上加霜。他连日地不思饮食,一味地斗豹观虎,甚至都惊动了王太皇太后和张太后。两位老娘娘不仅将他说了一顿,连婉仪都吃了排揎。宫里正极度压抑时,忽得传来了消息,刘瑾失踪了!
乍听到消息,朱厚照的面色虽如往常,可谷大用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只听朱厚照继续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谷大用嗫嚅片刻道:“启禀万岁,听说是,刘太监晚间去见李御史,谁知去了就再没回来,李御史也不见了……魏彬正率众出城去找呢。”
“什么!”恰似雪沃心火,朱厚照一时掌不住差点就破功了,幸好周围没人敢看他的脸色,他忙清了清嗓子问道,“果真?”
谷大用道:“消息是东厂那边传来的,奴才不敢撒谎。”
朱厚照嗤笑一声:“对啊,李越被坑成这样,怎么甘心吃这个哑巴亏……”
谷大用听到笑声,暗暗抬头窥探朱厚照的神色,见他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有几分愉悦,这让他对接下来的话更有信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爷,魏彬带着东厂的番役尚未请旨,就在晚间出城,迟迟不归。这虽是一时情急,但是否有些不守法度啊。若任由他们闹到天明,只怕明儿个百官又要议论纷纷了。”
他壮着胆子说完后就低头不语,心里就像揣了十七八只兔子似得,半晌方听到朱厚照叹了口气道:“好吧,好吧,就叫他们回来吧。就说是朕自有主张。”
只这一句,就决定了刘公公的命运。且不论他未来有无咸鱼翻身的机会,至少现在他是被排挤出了京城权力中心。李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虽不比汝王世子贵重,可难道还及不上一个老太监?
谷大用仿佛饱饮了醇香的美酒,连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见到张永时,声调是压都压不下去,他一叠声道:“张哥,张哥,刘太监完了!爷亲口说……”
张永沉着脸,厉声喝道:“噤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同慌脚鸡似得。爷让你去作甚,你还不快去办,竟敢到我这儿来耽搁。”
这一句方把谷大用激醒,他煞白着脸,忙出宫去传旨。东厂的太监们忙了大半夜,没找到人不说,还接到了这么一道口谕。魏彬当即就变了颜色,他已是两眼发红,恨不得当场把谷大用吞下去:“刘哥都失踪了!爷怎么会这么说!是不是你这个王八羔子,在爷面前进谗言……”
谷大用哼了一声:“我说彬儿啊,你怎么跟了刘哥这么些年,还是没什么长进。爷都这么说了,说不定是有密旨安排刘哥去做大事呢?你这不管不顾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万一坏了爷的要事,我看你怎么交代。”
魏彬真个被唬了一下,随即就回过神来:“放你娘的屁!即便有密旨,也不至把刘哥身边的人全部敲翻过去吧。分明就是有人暗中捣鬼!”
谷大用被他当面斥骂,也毫不生气,他只是吊儿郎当道:“既这么,你何不进宫去问爷呢。旨意我是传到了,你要是非带着大家伙抗旨找死,我也管不着不是。”
说完,他真个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只能灰溜溜地回宫来。
张永见到东厂众人如群鸟归巢的动静就知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却仍不如谷大用那么欢喜,而是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以为如今就可高枕无忧了么?”
谷大用不敢置信道:“难不成都这样了,他还有回来的机会?”
张永道:“魏彬还在东厂,他还有一堆亲信谋士。更何况,李越也未必压得住他。只有人没了,这一切才算完。”
谷大用笑道:“这有何难,这一路颠簸,难保有些个头疼脑热。老刘的年纪也不小了不是。”
张永微微阖首:“谁说不是呢,也怪他的命不好啊。”
他们已然决定暗杀刘瑾,不论是否会牵连到李越。事实上,在李越被贬出京的那一刻,他在这些宦官心中的价值就下跌了不少。如今在重利面前,他们就更加不会再顾及和李越之间的合作关系。因为合作又如何,破裂又如何,李越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皇上身边的红人了。
不止是他们,京中大多数官吏也深觉李越失势了。有的人惋惜不已,有的人幸灾乐祸,还有的人则是极度窘迫。前些日子投到月池门下的文官,如今的处境变得极为尴尬。他们以为自己费尽心思抱上的是金大腿,谁知这才过了多久,这大腿就折了。
这群人抱了个寂寞也就罢了,还受到了同僚的耻笑,其中以张彩被嘲笑得最多。他本是安定人,家中也是官宦人家。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张彩自然也是自幼苦读,想走科举晋升,光耀门楣的路子。他在弘治二年高中二甲之后,就在吏部中担任主事,这也算是高了。
他入了吏部之后,费尽心思地讨好上司前任吏部尚书马文升,不仅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为人也是十分廉洁清正,明明身居肥差,却不收受贿赂。这当然合了马尚书的心意,多次举荐让他当上了文选司郎中。张彩眼瞅着就要在马尚书的保驾护航下步步高升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马尚书致仕了,换了梁储梁尚书来执掌吏部。
梁储为人比马文升更加板正,消息也要灵通得多。张彩喜好渔色的消息不知何时就传入了梁尚书的耳朵中,这使得梁储对这个脸蛋俊俏的下属一直不大满意。既然不满意,自然也不会提拔他。张彩的青云之路因而停滞。多年原地踏步对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张彩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决定铤而走险,要攀李越这根高枝,谁知,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高枝却断了。这让张彩沦为了吏部中的笑话。一些嫉妒他的人开始在背后嚼舌根。
“瞧瞧咱们张郎中,还以为是要步步高升了,谁知却是一脚踏了个空。”
“我劝有些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彩面上一如往常,可内里却是翻江倒海。他自入官场来稳扎稳打,还从没栽过这么大一个跟头。他始终不敢相信,李越会就这么倒了。旁人是觉万岁恶了李越,所以让他监斩后又将他贬斥出京。可他们却不想想,以万岁的脾气,若真厌恶一人,直接拖出去打板子就是了,怎会费这么大的神。万岁摆明是要保他,若依常理,李越监斩了俞氏一族后,他不就该从这案子里摘出来了吗,怎么会到后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