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方听到上首的人说:“这事想来是下头人的疏忽,难道本官差去的人都没有告诉你们,本官不收礼的吗?”
马员外愕然抬头,身后也传来窃窃私语,就听李御史道:“竟然连话都能传漏,要这些人还有何用,都换了去吧。”
换了?!马员外万不曾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一句话的功夫,这么雷厉风行的吗?李御史身旁的一位老爷也如吞了苍蝇一般,只见他期期艾艾道:“李御史,这恐怕……”
李御史微微一笑:“我知道周御史你宅心仁厚,可这些狐假虎威的小人,想来是做惯了这种事,待会儿去他们家中一搜,定会搜出不少新鲜物什。若让这起子人在外借着我们的名头为非作歹,那不是误了我们自个儿,索性都换了去。难道偌大的宣府,还找不出几个好人充差役不成。您说是吧?”
周御史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而已。马员外低下了头,只听远远传来几声叫嚷,但很快就被闷哼声取代,接着就连一点儿声音都没了。被拖出去了……他正满心茫然时,就听李御史道:“诸位都是有名的绅士,朝廷的官员数目有限,治理一方,整顿风纪,许多时候是靠各位的兢兢业业。”
众人忙说:“这是份内之事……御史言重了。”
马员外听到这里时已经有些不解,难道是因为鞑靼犯边,所以朝廷觉得要来给他们紧紧绳,接着他又听李御史道:“宣府地处险要,此地的平安,甚至关系到京师的稳固。是以,万岁才遣本官来,想问问诸位,自己所在的村落中,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朝廷来解决?”
解决难处?马员外心里根本没当真,哪有这样的事,老爷们不来刮地皮找事就谢天谢地了,还指望他们解决事。他听到旁边的张秀才道:“回禀御史,圣上英明仁厚,大人们亦是爱民如子。晚生所在的张家屯,真真是一片和乐。”
“回禀御史,晚生所在的二台子亦是如此,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齐颂天恩。”
“回禀御史,晚生所在的郜家洼不仅民淳俗厚,并且年年都是五谷丰登。这都有赖诸位大人的德庇呐。”
“是是是!”马员外眼见大家都要把词说完了,赶快抓住机会跟上,“回禀御史,我们申家屯村也是……”
谁知,轮到他了,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李御史重重将茶碗磕在桌上,道:“够了。”
马员外被吓了一个激灵,他忙深揖到底,连头都不敢抬。他眼看一双皂靴慢慢踱到他面前来,扶起了他。李御史道:“本官奔波数日而来,可不是听大家这些话啊。即便没有大难处,难不成一点儿小事都没有吗?”
马员外脱口而出:“自是没有、没有圣上,英明神武,我等沐浴天恩……”
他说到最后自个儿都说不下去了,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李御史的话想是另有深意啊,他怎么想是期盼他们说出问题来。难不成是官员内斗,他需要谁的把柄,这可万万不能掺和进去。
许是他的脸色太差,李御史忽而笑道:“你们是想到哪里去了。罢了,就实话告诉大家吧,本官因开罪了万岁出京,到了此地自然是要举止有度、有所建树。而鞑靼年年犯边,我们这儿是胜少败多,皇上心里对各位同僚也有些……是以,我们得做点实事,方能让圣上龙心大悦。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绅士,对所在村子的境况想必是一清二楚,何不说说,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原来是这样,马员外这才放下了几分心,谁知张秀才又道:“竟是如此,御史何不在此修一座报恩寺,为皇爷祈福,这不是比在乡里折腾,更能挽回圣心?”
一旁的周御史听罢就眼前一亮:“是啊,是啊,李御史,这倒是个好主意。万岁崇佛,若我们能修一座宏伟的寺院,岂不是更能彰显我们一片忠心?”
李御史摆摆手道:“我也是想过这点,只是这做不到万岁心坎上啊,万岁日日为此地的安稳担忧。咱们修一座庙,不仅耗费银钱,或许还会让圣上觉得我们不务正业,这不是……适得其反吗?依我看,事无大小,仔细做一些,累计起来,也算得是功德了。”
周御史听罢点头称是,两位老爷都点了头,底下的乡绅才敢期期艾艾地开口。每说一点,李御史就赞一句,说得多的,李御史甚至还会垂询姓名。众人不由起了攀比之心。
就连马员外自个儿也不愿落后,他已经两次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准了方向,当然要多说一下,从流民流窜,说到水旱蝗灾害,再谈到鞑靼烧杀抢掠,说到口干舌燥方停歇。
李御史听得颜色愈发和煦,当日中午就在观风堂中摆宴,宴席之上诗词唱和,甚至提出还将他们的诗句集成诗集,以传后世。这对文人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到了最后,大家个个喜笑颜开。
马员外乐陶陶地回家,马太太早就已经失魂落魄了,见他这样欢喜地带着一堆礼物回来,正是如坠五里云雾中。马员外拍拍马太太的肩道:“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原来是到这儿来累功勋的,我帮了不少的忙,御史待我十分亲切,还说要把我的两首诗刊印成书呢,到时候一定要供在祠堂里,光宗耀祖。”
马太太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却不由跟着高兴起来。这两夫妻以为事情到了这儿应该就了了,没曾想到,他们再回村里去收租时,就听到家里的长工激动不已地道:“老爷,老爷,王麻子全家都被抓起了,还有沙河塄村的孙大、刘虎……他们都被绳子牵着,被兵爷押着,说着是要给我们修河堤呢!”
马员外听得一愣,他回想起自己在李御史面前说得话,流民、水患,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乌纱头上有青天
无妨,皇后生一个也是一样的。
东岳庙的院落中, 时春拎着食盒,急急忙忙地进来:“快别看了,刚熬出来的燕窝粥, 赶快喝了。”
月池放下文书来, 乖乖地坐到八仙桌旁。时春打开食盒,先取出粥来, 白瓷碗中血燕呈现深红色,晶莹剔透。接着,她又拿出药瓶来,取下瓶塞,倒出一粒丸药, 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
月池看到血燕时还有几分开心,可下一刻瞧见了药, 神情一下就变了。时春望着她:“看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贞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盯着你吃,一天都不准漏。自这一日日地药补食补,你的脸色好多了。吃完休息一会之后,咱们再出去打一套长拳。”
“又要打拳?”月池扶额,“好姐姐, 今儿饶了我吧,让我歇歇成不成, 这还有不少情报要看,晚上还要开会呢……”
“公务是做不完的。”时春皱起眉,月池来宣府的这一次大病, 着实把她吓坏了,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你不是答应我,我一天研读几页书,你就锻炼多少刻钟吗?我把《吴子》的治兵篇和论将篇都记下来了,好逐字逐句做了注解。”
月池目露喜色:“大姐这是发奋图强了啊。”
时春扬扬眉:“都来了这儿,我岂能不多加用功。”
月池拍拍手:“好得很,大姐一看就有梁红玉之风。”梁红玉是南宋时的巾帼英雄。
时春失笑,她把药丸推到月池面前:“御史老爷也颇有房玄龄之相,只是若再健壮些,就更像了。快吃吧。”
月池无奈,她一面喝药一面苦笑道:“我看,我只有惧内时,最肖房玄龄。”
时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走到书案前看到堆积如山的纸张,只见上面事无巨细,从村落的人口、田产,到当地的公共设施情况,应有尽有,不由疑惑道:“阿越,张彩虽说不顶用,但锦衣卫做得却不错。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召集乡绅,当面问他们呢?他们支支吾吾半天,看得人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说得还没有这上头记得多。”
月池硬将药丸吞了下去,又灌了好几口白水,这才将味道压下去一些。她一勺一勺喝着血燕,向时春解释道:“使密探刺探民间到底不是长久之道,也不是正道。关键还是要打通言路。乡绅如此行径,虽让我不满,可后来仔细一想,也怪不得他们。你还记得上行下效的意思吗?”
时春点点头:“齐桓公喜欢穿紫衣服,一国之人便都学着穿紫色。邹君喜欢戴长缨,满朝文武的帽子上便都有长缨。上位者是什么风气,下位者就有样学样。”
月池道:“记得很好。这些乡绅照面就是厚礼美女,开口就是歌功颂德,一拍脑袋就是媚上之策,难道他们天性就是奸诈小人吗?显然不是,是以往在此的官吏大摆威风,才把他们慢慢变成了这样。”
她起身负手道:“朝廷高居于草野之上,普通百姓有灾有难有苦,很少直接惊官动府。他们与朝廷之间,使用得最多的连接中介,就是乡绅乡贤。村中如有小困难,就由乡绅乡贤与族里一道解决,如有大困难,就应当由乡绅们向衙门反应,由政府来解决。但如今,这条连接的渠道,被这群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给毁了。百姓有苦楚时,能忍就忍,忍无可忍时,就只能铤而走险。”
时春恍然大悟,她道:“就像我们家一样。他们逼上门,害得我们全村都不得安宁,可我们连一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就只能当逃犯,哥哥他们也都去了。我要不是遇见你,我早就没命了。”
月池拍拍她的肩膀:“都过去了。我们相遇得太晚了,可在这里,对有些人来说,我或许来得还算及时。一场两场的暴乱和民变,都会被这些地方官压下来,往往只有席卷多地,人数众多的大规模起义,才会让中央略略重视,但也不一定会采取对策。但那时官民之间的矛盾已然十分尖刻,朝廷在平民心中也是极不可信了,这样的大起义多来几次,王朝的覆灭也就在眼前了。”
时春撇撇嘴:“或许换个人来,还会更好些。你那么讨厌那个人,为何还要为他们家的天下费尽心思。”
月池无奈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家之天下。若闹到那一步,只怕早就是白骨成山,生灵涂炭了。再说了,若没了这家,最有可能的就是外头的北元卷土重来了,那还不如这一个呢。”
时春默默点头:“好吧,好吧,汉家江山,总不能落入胡虏手中。唉,你说,先帝爷为何就不多生一个呢?”
月池一时忍俊不禁:“无妨,皇后娘娘生一个也是一样的。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再静待时机也就是了。我既然到了这里,虽然不能像在京一样大动干戈,但至少得做一点实事,要让这边塞之地,更加安定。首要第一步,就是要重建公信力。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