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宾泰骂骂咧咧道:“谁稀罕。”
这一队骑兵将二十几顶蒙古包翻了个底朝天,唯一看到的汉人,就是囚帐中的人。他们只是扫了一眼这群病歪歪的汉人,就转头走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躺在最里侧的月池和时春。
塔宾泰无功而返,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而嘎鲁在他离开后,再也撑不住了。他只来得及嘱托丹巴增措一句:“去救人”,接着就晕了过去。
嘎鲁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魂灵却越来越轻,往高处飘去。他仿佛挣开了时间的洪流,回到了过去。那时父亲还在,而他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孩童。他拿着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父亲看到了就走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父亲的手很宽很厚,能够轻易将他的手完全包住。他咯咯地笑出声来,却听父亲道:“别笑了,快跟着写。”
爹就这么引着他,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写得那三个字——程雁书。这是他的汉名。很快,额吉就过来了。她总是要时时刻刻看着父亲,不容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点。她不认识汉字,就一直缠着爹问。爹却不想回答,爹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看到额吉,脸就冷得像结了霜一样。
后来还是他忍不住,告诉了额吉,说这是大雁的意思。额吉一下就笑了:“你们是想吃雁肉了,这有什么难的。我叫人打就是了。来,额吉的小雁,让额吉抱你去。”
他靠在额吉怀里,转头去看爹的脸。他的脸是那样的扭曲,眼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光芒。突然之间,他的眼睛合上了。他不知怎么的,就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灰,一动不动,殷红的血从他的胸口汩汩地淌出来,将枯黄的草色都镀上了一层明丽。
他急急地叫额吉去救他,额吉却也一动不动。他开始挣扎,然后一低头就看到额吉手中的长刀。她手里拿着一把正在向下滴血的长刀……
嘎鲁霍然坐起身,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正不知今夕何夕间,忽然听到一旁的声响。他警惕地转过头去,月池正望着他,她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嘎鲁只觉头痛欲裂,他接过她递来的水:“只是一些过去的事。”多少恩怨情仇,多少喜怒哀乐,到头来,也不过是过去的事而已。
嘎鲁喝了好几杯水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起来了?!”
月池轻咳几声道:“您已经昏迷了两天了,我当然也要来看看您,不然,就太忘恩负义了,不是吗?”
嘎鲁冷笑道:“你是怕我死了,他们饶不了你吧。”
月池不置可否,她悠悠道:“原来,我一直猜错了。您的血统不是来自父亲,而是来自母亲。您居然是大公主的儿子。”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宣府战场上有一面之缘的索布德公主,居然有这么大一个儿子,还是和汉人所生,难怪,她想绑架她时,说的理由就是要擒她去当驸马。
嘎鲁一愣:“他们都告诉你了?”
月池道:“您肯为了我,去冒这样的险,他们又怎会不说。我只是不明白,以大公主的身份,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汉人?”
嘎鲁琉璃色的眼睛似蒙上了一层薄雾,可顷刻间又散开。他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公主的俘虏,而公主却不止一个俘虏。”
月池倒吸一口冷气,蒙古民风剽悍,真是名不虚传。原来不仅有男人抢女人,还有女人抢男人。
嘎鲁见她神色变幻,忽而怒道:“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可以走了吧。”
月池一惊,她有心再言,却正对上了嘎鲁转过来的脸,他那张没有胡须的、诡异的脸。她起身道:“是。诺颜,您好好休息。”
她的眼中异色只有一瞬间,可嘎鲁太熟悉这种目光了,他因她的这一瞥就察觉了不对。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脸上狰狞的伤口,随之而来的就是暴怒:“是谁刮的,是谁刮的!”
丹巴增措颤颤巍巍地冲进来,其他仆人也跟着进来。帐中登时乱糟糟一片。嘎鲁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乱踢乱打。四周的人哀叫连连,却没有退开,而是把他团团围住。躲在角落中的月池,看得更加清楚明白。他的一半张脸斯文俊秀,貌若好女,可另一半张脸却是满是旧年的伤疤,而中央的那一道鞭痕,更是让他的脸显得是那么的诡异可怖。
丹巴增措还是解释:“诺颜,我也没办法啊,您的伤口必须得好好涂药,胡须太多是包扎不好的……”
月池心中五味陈杂,她悄悄退了出来,回到了时春帐中。嘎鲁带回的药材皆出于汗廷,品质属于中上,再加上丹巴增措的照顾。时春的症状渐渐有所缓解,人也醒转过来。此刻,她正担忧地望着帐外,一看到月池的身影,就想起身。
月池忙按住她道:“快躺下。”
时春又急又气:“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才刚好一点。他一直不醒,你去看他也没用啊!”
月池道:“可我们寄人篱下,总得有个态度在。你放心,以后几天我就不用去了。”
时春眼中涌出光彩:“他醒了?”
月池微微颌首:“我们都有救了。”
时春道:“我已经好多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们开春就走吧。”
月池闻言一怔,她摇了摇头道:“不,我们暂时不走了。”
时春道:“可我们,我们不是要去永谢布部吗?”
这是她们在时春昏迷前,商议好的对策之一,她们两人势单力薄,难成大事,要想报仇,还是要与人结盟。而先前愿意同他们合作的永谢布部首领亦不剌太师,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可如今,月池却改变主意了。
月池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头去杀,一时是杀不尽的,只有让他们从里头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时春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她道:“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利用他了?可他,他虽然怀念生父,可毕竟也有一半鞑靼人的血脉。你也打听到了,满都海对他还是不错的。我怕,他不会那么容易倒戈。”
月池沉吟片刻,她道:“试试看。不着急,等养好了,我们再走。”
时春还是担忧:“但你的容貌,你要知道,这里是草原,他们是会抢婚的。”
蒙古草原上的部落至多不过百人左右,要想靠部落内通婚来解决青年的终身大事是基本不可能的,所以就有了抢婚的野蛮风俗。强壮的部落青年看到有貌美的姑娘,就直接拖上马抢走。在缺人的部落里,几人共妻也是常有的事。
月池心下一冷。嘎鲁为了保住她们,让她们扮上男装,可随着她的身体恢复,容貌如常,泄露的风险就会大增。
时春焦虑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能怎么办?”
月池掩住她的口:“别怕,我能保护我自己。相信我,我不仅能护住自己,还能护住你们。”
她对着时春的眼神,忽而笑道:“我现在拿上桌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多。我不会再输了。”
前事休论覆水杯
为什么想要的东西好像永远在得到,又好像永远在失去呢?
以前的李越只是拿虚情假意去哄骗, 可如今的李越连自己内心的真情真意都能当作武器。以前的李越只是利用那一个人的感情,可如今,她连救命恩人身上的伤痛, 都要当作突破口了。可她没有选择, 她身上背着四千人的命债,她早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此时的月池没有想到的是, 她因为仇恨,走上了一条自己过去不愿走的道路。而远在京城的贞筠也踏上了新征程。她望着朱红色的宫墙,按照沈琼莲所教的礼仪,一步一步迈了进去。她忽然想到,当年才十三岁的阿越,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到见不得人的地方来得呢?
她来到坤宁宫,拜倒在凤座前。婉仪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妹妹, 心中既酸楚又担忧。她上前扶起贞筠,柔声道:“筠儿,你、你真要进来吗?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听姐姐的话,宫里有我就够了,你就听姨父姨母的,回家去吧,好吗?”
贞筠微微一笑, 她摇摇头道:“姐姐,我已经决定了。有些事, 合该我来做,不然,怎么叫夫唱妇随呢?”
婉仪一愣, 她的鼻子一酸:“可是这里……”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室, 足以将人压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