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居然就这么在军中吵了起来。察罕丝毫不惧:“有本事杀了我啊,乌鲁斯济农是那么信任你,你不也害死了他吗?”
嘎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去,察罕见状冷笑一声。他一口唾沫正吐到了他的脸上,黏在他的胡须上。嘎鲁就似成了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乌日夫见状大怒,他即刻就要拔刀。其他人干嘛来打圆场了。
科尔沁的首领乌讷博罗特王笑道:“别吵了,就以他们的人马,还敢扎口袋阵,那两个万户也不是吃白饭的啊。”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都对着嘎鲁指指点点。赛罕部落的残余人马都跟着低下了头。乌日夫勉强劝慰道:“诺颜,您别急,等我们将功赎罪,杀了汉人,您一样能重回汗廷。咱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杀了汉人,嘎鲁一怔,他想到了月池手中的那一叠厚厚的族谱,半晌没有作声。
此刻,图鲁却下令急行军。他以前虽也随军去九边抢夺过,但却是第一次独自领这样大规模的军队,他刚刚登基,又缺乏威望,如不表现得奋勇争先,手下的人岂不是更看不起他。
他道:“行了,闭嘴,我是畏缩的人吗,都加快速度!”
他狠狠抽了马屁股,马儿吃痛发足狂奔,整个队伍也跟着加快步伐。就这么刚刚冲了半炷香的功夫,不远处急促的号角声就突然响起,在山谷中回荡。伴随着高亢凌厉的号角声,铠甲相碰声、蹄声动地而来,其中还夹杂着震天的喊杀呐喊。
有将领凝神一听道:“糟了,是汉语,是汉人的军队来了!”
乌讷博罗特王惊呼:“怎么会有汉人!汉人居然会援军?!这下糟了!”
他们听着动静越来越大,终于乍毛变色:“听这声响,怕是有五万之数!”
科尔沁乌讷博罗特王心思电转,一定是中埋伏了,他来之前也半信半疑,以汉人的胆色,八成不会派兵援助。可如今,人都杀到了眼前来,也由不得他不信。而且,汉人能长驱直入,直奔这峡谷,证明那两个万户八成已经……还是保全自己的势力为要,即便打下了右翼,难道汗廷还会分他一块吗?
他叫道:“快从两侧撤退!”
众人都还在等图鲁的命令,他却仗着自己叔王的地位,率先下令自己的部落撤退。他一撤,军心大乱,大家伙自然都以为是旗手、号角手的队伍来袭,开始四散奔逃。图鲁被这突变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那一大波马也冲到了他们面前。
嘎鲁再看到马群时,真真是气怒交织,难道他们真以为能靠一招吃遍天下吗?他忙叫道:“只是马而已,快往山坡上和河中暂避,躲开就好了!”
图鲁的亲卫见状跟着他一起大吼,乱哄哄的军队这才稍稍定下神,他们争先恐后,有的往山坡上冲,有的往河中跳。受惊的马群又分不清是敌是友,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跑而已,等跑过了,留下得也只有滚滚烟尘和东倒西歪的一小撮人罢了。
图鲁冷哼一声:“这群狡猾的叛逆,以为能用这个诡计吓退我们,真是打错了主意。快,整合队伍,再速速进发。”
众将闻讯正准备从山坡上下来,结果在此时,异变又发生了。站在山坡上的众人只听到号角声后的一声巨响。他们愕然抬头,就看滚木礌石如暴风骤雨一般轰鸣而来,与此同时坡上重簇齐放,就像雨点似得往下落。这一下,鞑靼刚刚稳下来的军队又乱成了一团,马匹受惊开始发足狂奔,互相撞击、踩踏,人也开始狼狈而逃,嘶鸣声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时春站在山坡上,静静看着这一切。亦不剌之子车格尔对这个汉家女子是刮目相看,他道:“这个连环计真是厉害,先用马将他们赶上山,再用滚木滚石将他们撵下去。你跟着李越,实在是委屈你了,还不如嫁给我。我虽然不能让你当正妻,可一个二哈敦的位置还是有的。”
时春瞥了他一眼,她硬梆梆道:“多谢您的厚爱。”
骑兵最强大的能力不在射击,而在冲击,所谓冲锋陷阵正是指骑兵借助马匹的高速,冲进对方的阵营,然后在接近敌方的一刹那,用马槊或长矛瞄准、刺杀对手。而骑兵与骑兵之间的交战,靠得就是有规模有组织的对冲。特别是在这种狭窄的道路上,就是谁勇、谁快,谁就获胜。
但由于惊马和滚木的双重袭击,导致汗廷大军出现缝隙,不成阵势,这时右翼的精锐骑兵当然要抓住机会,策马冲进来。图鲁见状大惊,他忙放响鸣镝,同时左右的将领都亮出旗帜,示意集结。察哈尔部的军队忙从山上奔下,如乌云一般涌上去,将图鲁包裹在中央,接着往前冲去。
要阻拦快速行进的骑兵,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肉盾。重骑兵紧密相连,护卫在主将身边,然后再往前冲击。这等于是要求士卒极为勇武、不顾生死迎敌。察哈尔部的骑兵当然能做到这一点,他们一直以来是归大汗直辖,对汗廷的忠心和崇敬已然达到了不惜一切的高度,即便是察罕,虽对达延汗的死颇有微词,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会不顾大局。
科尔沁的骑阵,却难说了。他们与汗廷一直以来都是结盟的关系。属民更忠诚于自己的王,而非汗廷。而科尔沁的首领乌讷博罗特王早在满都鲁汗身死时,就有迎娶满都海福晋,夺得汗位的想法,只是却被大哈敦以政治智慧强行压制下去。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怎么愿意拿自己的人马去厮杀,毕竟此战的损耗关乎整个部落的兴盛。
战场瞬息万变,特别是骑兵战,怎容他这样的犹豫,不过几息的时间,局势就无可挽回。
不教胡马度阴山
怎么样,想起你爹我是谁了吗?
右翼大军已然冲进了汗廷军队的队列中, 厮杀成了一片。亦不剌与满都赉阿固勒呼各率自己的人马,杀得血肉横飞。对汗廷来说,他们是各怀鬼胎, 对右翼来说, 却是背水一战,谁更能豁得出去, 根本不用怀疑。
深深浅浅的红在河水中晕开,如残阳铺在水中。车格尔在上头看得心急火燎,他道:“我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快从后方绕下去,攻打科尔沁呐。”
时春道:“别动,你爹说得话, 你都忘了吗?”
他身边的将领也劝他:“您先别急,再等等看, 乌讷博罗特王未必愿意在这里和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车格尔急道:“那我们就在这儿看着吗?”
董大道:“那不如,您引引弓,练练臂力?”
车格尔被噎得一窒,时春略一沉吟:“你们要是不愿意干看,可以吼。”
冷兵器时代,战场指挥靠旗、鼓和鸣镝。一旦冲杀起来乱作一团,骑兵只能靠看旗帜和听声响集结, 否则根本辨不清方向。
车格尔眼前一亮,他传令下去, 这守在山上的是外来牧民和一些步兵。牧民这几天不眠不休地伐木、搬运,却不敢有怨言,因为只要不用下去厮杀, 他们就欢天喜地了。眼见有人来传令, 他们还有点害怕, 结果一听只是吼而已,他们又放下了心。
一时之间,整个峡谷都回荡着吼声。底下的亦不剌太师早已下了“生擒大汗,赏黄金足千,杀死大汗,赏黄金上百”的命令,此刻他闻声又赶忙下令:“快,抓紧砍杀持旗帜者!”
时春等人在山坡上看到汗廷的好几面旗帜倒扑,心下大定。她道:“现在可以动了。”
旗帜一倒,鸣镝声被压,军队缺乏信号,更加难以在混乱中辨明方向、恢复阵势。而这情景落在乌讷博罗特王眼中,更是让他心都凉了半截。他急急下令:“后撤,后撤!”这就是要脚底抹油,留察哈尔部给他们断后了。
察哈尔部和右翼对冲,本就失了先机,处于下风。冷不妨盟友撤了,空了更多的缺口出来,骑阵就成了一个筛子,任敌军冲刷。这他妈还能怎么打!图鲁又惊又怒:“叔王,你难道不顾及兄弟部落的情谊吗?!”
乌讷博罗特王撒下两滴鳄鱼泪:“我正是顾及情谊,才要赶回去护持你的兄弟啊。”
与其在这里陪他们两败俱伤,不如回去摘桃子。一个成年的汗王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王子,辅佐谁登基还用说吗?
战争与内政是紧密相连的。为何明廷人多势众,又勤修马政,却始终建不起一支可与草原匹敌的骑兵?若说打骑战,汉人比游牧民族天生差一些,是不能完全说通的。洪武爷调兵遣将,不也一样将蒙古人赶出中原吗?骑兵之弱,归根结底是在内政。卫所军人少军饷,多私役,苦不堪言。即便中央有强令,他们也不愿为这样的王朝出生入死。怕死就不敢冲阵,不敢冲阵就只能任人宰割。
而这里的情况也是如此,在成吉思汗之前,没有任何一个部落联盟能入主中原,就是因为松散的联盟在战场上各存私心,做不到众志成城,自然难以攻城掠地。成吉思汗用旷古烁金的才能,完成了整个蒙古集权,可如今不肖的子孙却中了汉人的诡计,导致蒙古重为部落联盟所掣肘。
满都海福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今天若是土默特部与察哈尔齐头并进,左右翼之间必定是一场恶战,胜负也是五五之数。只是,土默特和察哈尔分别在额尔多斯的东西两侧,难以在短时间内避开明廷的耳目集结。满都海福晋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出破釜沉舟的主意,而右翼被逼到极点,野心炽热,甘愿冒这样的风险。这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下,这仗是彻底打不得了。图鲁身边的将领都道:“大汗,快撤啊。”
嘎鲁也护在他的身旁,这么一会儿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由不得他在沉浸在痛楚为难之中。他慌忙道:“大汗,打不得了!咱们先撤,等土默特和喀尔喀部的人脱了身,会来救援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