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道:“我来此,正是为了做主。”
她说这话时,沉着镇定,唐王捋须道:“果然是女中豪杰。本王的要求也很简单,只是希望李侍郎将他的第三条对策,落实而已。”
时春凝神一想,她道:“放松对宗藩入仕经商的限制?”
唐王颌首道:“对。”
时春问道:“为什么,难道有宗禄供养还不好吗?还是说,放松管制后,能更加名正言顺地获利。”
她说话太直白尖刻了,唐王皱眉道:“你在家中,也是这么同李越说话的吗?”
时春道:“王爷恕罪,臣妇是武人出身,不会说话。”
唐王一时哑口无言。时春道:“更何况,臣妇总得问个明白,才好做主。毕竟,这事明面上看起来,对您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害。”
唐王道:“怎么,本王又何尝是生意人呢?宗藩也是太祖的血脉,皇上想要封狼居胥,名垂青史,我们难道就合该老死宅院,碌碌一生吗?”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见时春愣了一下,唐王方定了定神,缓和语气道:“更何况,我们的日子还好过一些,中尉以下才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时春道:“我知道,远亲旁支,日子艰难些。可再艰难,也比斗升小民要好得多吧。”
唐王苦笑着摇头:“淑人若果有侠义心肠,何不往周王府去一趟。”
诸藩王中,周王府的繁衍最快,到了正德年间,郡王已有三十多个,宗室也达三千多人,想必日子也是最苦。
时春微微颌首:“多谢王爷指点,我自然会去一趟。不过,要促成此事,光有侠义心肠还不够。王爷是聪明人,应当明了我等也只能尽力而为。”
唐王道:“难道以李侍郎的份量,还不足以说动圣上?”
时春讥诮道:“李侍郎的话要是次次都那么管用,也不至于在鞑靼蹉跎三年,九死一生了。”
唐王一时无言,时春道:“不过您可放心,于公于私,拙夫都会竭尽全力促成王爷的心愿。”
这才算勉强达成了一致。唐王果然上奏,一面请罪,一面借口‘盖王与天子,本是至亲’,朝廷有难,宗藩当援,咬牙出让上百亩良田,用以安置流民。
消息散布开来,各地藩王都十分震惊,盖因义军来势汹汹,而且专杀贪官污吏、藩王宗室。南方的王爷们还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可北方的宗室已是叫苦连天。晋王、沈王、鲁王都带着家中的子弟分守诸城门,但也仅仅能勉力支撑而已,毕竟不是谁都有归善王的勇武。并且,即便王府打得过,也要慎重动手。
晋王骂道:“这叫什么事,要是击退了敌军,就是私藏护卫,要是击不退敌军,咱们还全都是一个死。”
晋王世子道:“父王,唯今之计,只能向朝廷求援了。”
晋王呸道:“乞兵的奏疏不知上了多少,他倒是理啊!”
一众人叫苦连天,这时传来消息,使臣居然绕过了山东、山西等重灾区,率先去驰援河南去了。这时藩王们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们没交“买命钱”。这些人禁不住大骂朱厚照。特别是宪宗之子们,他们一边怀念先帝的仁厚,一边骂这个侄儿不是东西。可骂归骂,王爷们也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要真拖到兵临城下,那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也只得纷纷上奏,言明愿意助朝廷一臂之力。月池见状,心下大定,以为可以尽快安排安抚之事,可这时,朱厚照却又改了主意。
他来回踱步,登龙靴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你看看,叛贼刘六刘七等人,已经用黄衣、黄盖,衣杖比肩天子了。如此叛逆,要是都轻易饶恕,朝廷的威严何在!”
月池一震,她所担忧的最差的局面终于出现了。她勉强笑道:“您乃天子,何必同这些愚民计较,尽快平息兵祸才是要紧的。”
朱厚照的眼睛亮得瘆人:“为了平息兵祸,难道要朕向逆贼服软?朕定鞑靼,何尝不是为了九边的安定,为了他们的福祉,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还恩将仇报,着实可杀!”
月池道:“他们只是为宁王煽动罢了。宁王为了师出有名,散布了不少抹黑您的话。加之官吏层层盘剥,他们难以活命,这才起兵作乱。他们如知实情,对您必不会有不敬之心。”
她想了想又道:“更何况,朝廷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北伐、宁王作乱、农民起义、加上天灾,对整个社会的生产系统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朝廷的官僚系统也已经受到了重创。如若再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的拳头紧握:“可朕咽不下这口气。”
月池叹道:“您说过,为了四海的安定,您愿意跳进笼子里。霸道之害,您早该心里有数,怎么如今因一时之怒,又忘记前情了。”
朱厚照起身道:“非是朕忘记,而你看得太浅。你只看到了霸道之害,却没看到仁道之弊。人性本恶,如一味宽恕,只会成滋恶之温床。唯有王霸并举,方是治国良策。”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半晌才问道:“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你放心,底下的流民,只要投降,朕会放他们一马,但上头的首恶,却是非杀不可。”
月池垂眸:“可即便如此,死的人,还是会多上许多……”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你要是真不想死太多人,为何不一早剑指藩王,反而要抓住机会,裁革官制,为你的立威埋下引子。之后,当宗藩条例陷入僵局后,你为何还是坐视不理,非要到藩王与朝廷闹到不可调和时,才出手呢?”
月池默了默:“一是因为内在的矛盾,只有受到极大的外部威胁时,才能得到缓和。”统治集团的整体利益要求抑制兼并,与民休养生息,但权贵在个人利益和占地天性的驱动下,却是疯狂与朝廷争夺对编户齐民的剥削利益。【1】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权贵不会甘愿让步,整个统治集团,不会走上自救之路。
朱厚照会意,他问道:“那还有二呢?想来义军斩杀贪官污吏、地方豪强,也为你省了很多事吧。在你心中,官吏的命就不是命,那些暴民的命才足以让你动容?”
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躬身行礼道:“并非如此。”
朱厚照挑挑眉:“那你说说,是什么?”
月池道:“万岁说得是,政乱于内,坏事的又岂止是藩镇,贪官、暴民皆该杀。更何况,这些人死了,省得可不只是我的事。”
朱厚照一愣,他失笑:“你就不怕你有一天看错了路,一脚踏到了山崖底下?”
然而月池还没开口,他就道:“罢了,别怕,你所行之地,便是大道。”
月池应道:“当然,因为臣所往之处,也必是您心之所向。”
朱厚照凝视她片刻,眼见她又要告退,问道:“做什么去?”
月池道:“招安之事,需寻一个能臣。”
朱厚照想了想道:“别只在眼皮底下找,往日那些的旧臣,也可以看看。”
月池恍然,比起乳臭未干的新人,的确是往年用过的老人更知根知底。并且,他们多是遭到罢黜,心中想必郁闷不平,如能起复,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因着这一句,她又折返衙门,遍览往日官员的旧档。每逢翻阅这些文书时,她就会无比感慨,行政管理的混乱和文牍主义的泛滥,连人事档案都能不清不楚到这个地步,何谈其他。正当她焦躁不安时,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念道:“马中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