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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节(1 / 2)

刘瑾直勾勾地望着月池,无声道:“是时候了。”是到了该阉割你自己的时候了。你只是一个女子,你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于他们这种下等人来说,他们就得把脊梁一节一节打断,才能获得一个向上的机会。不要畏惧痛苦,不要遗憾失去,等你真正站在权力之巅的时候,你就能把碎掉的东西,再一块一块拼回来了……你只是一时迈不过去这个坎,只要迈过去了,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月池蓦然笑出了声,她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她还要迈多少个这样的坎?她监斩俞家九族,俞泽劝她坚持下来,说她能救千千万万的人。她在宣府吃了败仗,米仓救她活下来,说她能替他们报仇雪恨。她在鞑靼引起了内乱,董大等人全军覆没,他们觉得她的命比他们的更宝贵,认为她能给天下带来更大的福祉。期望太重了,她只能把自己剁成血肉,和进泥里,去修这条路,可她突然开始怀疑,这条路真的能修好吗?或者说,她真的能等到路修好的那天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蜷缩成了一团:“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我为什么要落到这里来呢?”

刘瑾被她吓了一跳,总不至于刺激失常了吧。他忙摇晃着她道:“喂,你怎么了,天子面前不能失仪,你已经是宫里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月池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只觉一双枯瘦的手,紧紧扯住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拖进深渊:“……你只能往前走了。”

月池干巴巴地道:“可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想回家。”

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刘瑾忙使力拽住她,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叫道:“葛林,快来!”

一语未尽,刘瑾就觉一股大力将他推开,他摔了一个踉跄,刚转过身,就见皇爷搀住李越,完全换了副嘴脸,他的面上怀疑、忐忑交替闪过,最后却只留下深深的担忧:“……李越,你怎么了?”

李越没有回应他。他只能轻轻地抱住她,让太医替她诊治,最后得出的结果,显然大大超乎他的预料。他几乎是目眦欲裂,一字字道:“伤心过度,痰迷心窍。”

他当然想不明白,在他的视角,是他的妻子和心上人一起,给他送了一顶绿帽子。他只是想处置其中一个,而另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却因此伤心到情志恍惚。

刘瑾暗道糟糕,这样巨大的羞辱,寻常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天子。他到底开始懊悔,他还是太心急了,逼得李越走投无路,这次只怕会彻底让皇上生厌。刘瑾横下心,干脆还是由他来说吧,他咬牙道:“老奴有话要禀……”

朱厚照却是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他道:“……朕明天就带你回家。”

刘瑾先是大惊,接着就是狂喜。这都能忍,这居然都能忍……他稳嬴了!他再一次驱赶众人,高凤还要叫嚷,却被东厂的人麻溜堵住嘴,只能呜咽着被带走。葛林和王太医也战战兢兢地跟上。

角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仿佛把此生的温柔都用在此刻,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哄孩子一样哄着她,不厌其烦地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咱们待会儿就去收拾行李,明儿就能走……”

月池也终于肯抬头看向他,她却说了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话:“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找不着路了。”

朱厚照的动作一顿,他的神态越发和缓:“朕差人去给你找。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一定能帮你找到。”

这本该一句温暖的话。这天下的主人,愿意竭尽全力,来将她从这无边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是那么的自信,自觉要是连他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呢?可月池血管中翻滚的血液却忽然冷却下来,她仿佛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刺骨的冰寒,将她惊醒。她像是突然才意识到,她要奔赴之地,是帝制终结之乡。

她靠在他的肩上,泪水又一次涌出,沁透了他的衣裳,也沁进了他的心底。

他显然不明白,为何会越哄越糟。他刚开始僵得像一块木头,后来开始替她拭泪,当发觉擦不尽时,他终于又一次失措:“这到底是怎么了?朕知道,他们合伙相逼,你忧心壮志难酬,可不是有朕在这儿吗?”

月池的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去。她缓缓阖上眼帘,轻声道:“你要真是朱寿,该有多好。”

可惜你不是,你既变不成朱寿,她又如何能不做李越?在皇帝面前,她是李越,也只能做李越。

朱厚照一愣,他伸出手,慢慢揽住她:“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朱寿。”

月池扯了扯嘴角:“那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向朱寿承认。”

她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朱厚照见状,以为明了她所想,他没好气道:“你以为我猜不出,太监的事,是假的对吧?”

月池道:“是。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朱厚照一愣,他思忖片刻后道:“你该不会真和张彩有过一段吧?”

这下轮到月池呆住了,她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刘瑾的亲主子啊。”

她始终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应对他可能的步步紧逼。可此时此刻,他却按住了她:“说不出来就先睡吧。等歇好了,再说不迟。”

月池一愣。雨仍然在下着,朱厚照吹熄了灯,屋内漆黑一片,她枕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奇楠香像轻烟一样笼着她。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黑夜中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

朱厚照无奈:“你说又不想说,睡也睡不着,药也不肯喝,是真想把自己磨成大病吗?”

月池没有作声,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如水,仿佛要淌进他的心底。

朱厚照心念一动,悠悠地开口:“从前,东坡居士学禅时,做了一首诗偈,请佛印禅师指教。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谁知,佛印看过之后,只批了两个字——放屁……”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上街游玩,它看到好几头白象走在大路中央,受到庶民的欢呼敬仰。它心里很羡慕,于是去买了两根大葱插在鼻孔里……”

“从前,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

“从前,檀州密云令有一个女儿,生得非常漂亮,也因此被鬼祟侵扰。密云令因此去北山上请了一个高人……”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特别喜欢认人当干儿子占便宜,觉得天下略有名气的,都是他儿子……”

他们初相遇时,他只有十岁,在这十六年间,她为了种种目的,给他讲过了无数个故事。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早已掩埋在她记忆长河里的故事,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他就一直这么讲着,讲到天光大亮,讲到嗓子低哑。当他说不出话,也开始咳嗽时,月池终于伸手,掩住他的口:“昔年,俞伯牙为钟子期鼓琴,结下知音之缘。今日,朱寿为李越说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攥住她的手。他半晌方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

月池低低笑出声来,她慢慢直起身:“好吧,你讲了一夜,该轮到我来说了。我真是从来没想过,会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直白道:“我曾经有过三段情缘。”

朱厚照的嗓子发疼,双腿发麻,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月池的目光渺远:“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同窗好友。他待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希望我和他一起回到家乡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我,我那时太年轻了,梦想和事业,在我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我宁愿在惊涛骇浪中轰轰烈烈,也不愿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光阴。他最后黯然离开了。这么多年了,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当年的背影,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样包容我了。”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绅士、温和,有不少女性好友。我为了玩玩,找上了他。本来我们说好,互不干涉,可他最后却违背约定,想要成亲。我原本只是玩儿而已,又岂会甘心受束缚,步入婚姻的坟墓?于是,我再次拒绝了。他毕竟是个讲礼仪的人,没有勉强我,只是远走海外,再也没有回来。”

月池想了想道:“我的第三个男人,是一个穷学生。他的画作得很好。我资助他的学业,本来是希望他成为一名大家。可他后来,却开始追求我。而当我们真的在一处时,他却因我们之间的地位不平,开始自卑。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疲累的生活,最终让他离开了。”

“我的第四个男人,就是你。”月池又是展颜一笑,“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出身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令人匪夷所思……你是尊贵无匹,傲慢至极,自私自利。”

朱厚照听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要说些什么,月池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不过,不管今后如何,为了这些故事,今晚的李月池也愿意,信一次朱寿。”

朱厚照扒开她的手,如坠五里雾中:“李月池……这三个男的是怎么回事。你十三岁就入宫了,朕怎么连听都没听过。你、你该不会是伤心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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