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惊呼一声:“你干什么,画都弄坏了。”
朱厚照冷笑:“你的精力,都用在画这劳什子上,难怪最近老病情反复。”
月池拿起画卷,她微笑道:“这是吃火药了,气大到连自己都骂?”
他一愣,这才惊觉,这画得竟然是他自己!
她的画技师从唐伯虎,又研习多年,本就十分高妙,再加上她又对他的形貌熟悉至极。是以,画上的他形神兼备,活灵活现,连衣服上的配饰纹理都细致明丽。画中的他手挽强弓,坐在枣红马上,潇洒恣意,意气风发。可这样一幅好画,却因为他骤然夺笔,生生留下污迹。白璧微瑕,才是最叫人遗憾的。
他先是心疼,随即咬牙:“你是故意的!”
月池十分无辜:“这罪名我可不敢背。门是你推开的,画是你画花的,怎么罪过反倒成了我的。”
朱厚照道:“我就在你旁边,你放着真人不看,又在这里画什么?”
月池举起画,目不转睛地看着:“谁知道呢,也许是,画不会有这么深的城府吧,总想着空手套白狼。”
朱厚照:“……”
他按住她的肩膀:“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不能直说,何必如此。”
月池失笑,她推开他:“少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甘心分肥给你的下属,却不愿分给功劳更大的我。你扪心自问,要是我是个有家族、有同年的男子,你还会这样吗?”
朱厚照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月池道:“你忘了吗,我很早就教过你,权力不等于权威。以势压人,换来的就只能是糊弄。我还没有糊弄,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你就受不了啦。”
他默了默,他们心知肚明蒙不了彼此,可由于自身的立场,总想去试上一试。
他道:“……收回财权是你的诚意,同样的,宗室先行何尝不是我的诚意。你忘了吗,也是你教我的,本钱投入越多,收益才会越大。更何况,此刻也不是有大动作的时机啊。”
月池凝视他半晌,她道:“早这么说不就好了。那就说好了,可不能再赖皮。”
朱厚照暗松一口气:“谁赖皮谁是小狗。”
大福闻声汪了一声,打破适才的剑拔弩张。
她又回到书案前,继续画那幅画。朱厚照一愣:“都涂坏了,再重画一张吧。”
月池愕然抬头,他不自觉地别开头去。月池似笑非笑道:“重画一张,你想得倒美。”
朱厚照无语:“那你还画它做什么?”
月池道:“我非但要画,还要好好裱起来。教训就该好好珍藏,不是吗?”
她的语声和缓,他却听得心里微微发寒。她言出必行,裱好这幅画的第二天,她就回归刑部尚书的本职,处理积压的公务。
正德十九年,年仅三十五岁的李越正式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消息一经宣扬,就震动宇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三十五岁未免还是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警告。这意味着,皇爷已经无法坐视内斗愈演愈烈,所以连他病歪歪的心腹都派出来了。这时,要是有谁还要生事,那么下一次廷仗或大狱里,就必有他一家整整齐齐。
近日的会议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阁、大九卿、五军都督府,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不是讲对错,而是讲派系。这虽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做了就必定会变成一件坏事。这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做了就肯定能变成好事。可今天,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只有月池喝茶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她似才察觉:“怎么没人说话。是我的不是,一直缠绵病榻,忘了和大家交流感情。”
她开了一个玩笑,可没人觉得这是玩笑。吵得最厉害的那波人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是恐吓吧,这一定是恐吓!悔恨像潮水一样,滚滚而来。他都病了这么多年了,哪次是真死了?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把人家当病猫了,这下好了,这不就来秋后算账了。
江水江花岂终极
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
月池看向大理寺卿周东:“您有何高见?”
周东早已是两股战战, 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这一跪,如在藕花深处丢了块石头,惊起一滩鸥鹭。其他人也坐不住了。月池不由莞尔:“何故行此大礼, 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 再拜也不迟。”
这下更有人涕泗横流地道惶恐。
刘健看着他们这副丑态都反胃,他清了清嗓子。月池眨眨眼, 她慢慢放下茶盏:“好吧,既然没人说,那我就先来谈谈。”
又是齐齐的一声:“是。”
月池的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上来就言简意赅地给大家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人就是这样,缺乏危机意识, 就开始自杀自灭,只有共同的敌人, 才能塑造齐心协力的伙伴。
当然,敌人不能太弱。所以,月池做了适当地包装。在她口中、在她拿出的证据中,奥斯曼帝国已是十分眼红大明的收入,他们一方面借口遣使,偷盗茶种、生丝,窃取丝织和瓷器技艺, 目前已经被他们窃走了台湾的太峰高山茶、玉山乌龙等名品。另一方面,他们打算宣扬先知谟罕蓦德的福音, 让圣典在中土遍地开花。这是以传教为名,扰乱大明百姓的思想,引起动乱和分裂。鞑靼汗廷不就是因此走向覆灭的吗?
没人提出质疑。大明的大臣连相邻的鞑靼国情都懒得去深入探索, 更遑论去了解远隔山岳的奥斯曼。更何况, 这样的发展本就符合情理。国家之间, 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奥斯曼和大明因利而合,自然也会因利而裂。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先知者耍了一点手段,将现实提前摆在众人面前,以此来防患未然。
这两者的冲击都是致命的。前者是来分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后者是在冲击儒学的统治地位,这对儒家拥护者来说,跟掘他们的祖坟没什么两样。可没有人傻到直接跳出来说,要和奥斯曼帝国断交。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奥斯曼帝国在陆上丝绸之路牵制西欧势力,他们才有可能垄断海上丝绸之路。在短期内,他们不能失去这个强大的盟友,可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旁边割肉啊。
有人指出,要牢牢控制匠户、封锁技艺。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勉强。中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匠户数目更是十分庞大,他们能怎么控制,难道还派人日夜不停地盯着这些庶民不成。
户部尚书王琼就叹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这岂非是劳心劳力又一无所获?”
工部尚书毕亨则更熟悉匠户的情况:“朝廷虽有奖赏匠人的恩典,但所及毕竟有限。暗室欺心之人,只怕不在少数。”匠人和商人可不管什么圣人之言,既然儒家的圣人让他们累死累活,还没多少好处,那干脆就改信这个谟罕蓦德的圣人呗。反正,马六甲这些地方,不都是信谟罕蓦德吗?
厅中又回归寂静。月池暗自发笑,“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想认可匠户的工作也行啊,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技艺和人才被敌人夺去,自家却不断走下坡路。
剧烈反对心学的理学家们已经纠结地肠子打结了。从内心来说,不论是伊斯兰教,还是心学,他们都想全部撵出意识形态领域。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已经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心学再怎么样,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脉络在发展啊。
文官还在迟疑,宦官和武将却没有这些顾虑。
司礼监的反应非常之迅速,表示他们愿意接纳这些匠人,给予他们职位。反正太监升职系统也是混乱的,他们不介意再混乱一点。
武将马上跟着附和,甚至还拿出了旧例,孝宗爷时,有人名为吕纪,极善花鸟画,深得孝宗爷赏识。可宫廷画院无官秩,所以孝宗爷就给了他一个军官的职位。他在朝时,历任百户、副千户、指挥,直至指挥同知。如今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吕纪的老路嘛。这当然是夸大之语。匠人和画师有本质区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给身在贱籍之人这么高的官衔。不过现在是吵架,当然要说得狠一点。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万遍,李越就这么看着?但没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这是为何,却无意加入争执,她是来做裁判的,不是来下来比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