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样刺激的玩法,他既抵触,又期待,即抵触着窒息的滋味,又期待她松开手后,伴随着新鲜空气一齐涌入的灭顶快感。可这一次,她没有松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扼住了他的咽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猛地发力,将她掀了下去。月池躺在锦被中,她眉眼犹带春色:“怎么不做了?”
朱厚照的脊背发凉,他的身子还是热的,血却已经冷了。她刚刚,是真的想杀了他……
第二天,他就加强了摩诃园的防卫,原本就是十分严密的防护,如今更是固若金汤。紧接着,他就召见刘瑾。
老刘看着他的高领衣服,神色微妙,听完他的命令之后,更觉诡异。
朱厚照要求调整与佛朗机人通商的商品。经过这么多年的情报收集,大明对泰西各国早就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明所称的佛朗机,其实代指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西班牙,一个是葡萄牙。这两个弹丸小国,国土虽小,野心却大,通过大航海,不断扩张领地,掠夺财富。因为利益的争夺,两国之间更是势同水火。为了争夺新土地的纠纷,二十多年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实行仲裁,葡萄牙和西班牙签订了《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同意在佛得角以西370里格处划界,史称“教皇子午线”。线东新发现的土地属于葡萄牙,线西划归西班牙。
朱厚照道:“务必与葡萄牙和西班牙都签订通商条约,现在我们只要两种商品,一是最新的军械,二是会制造军械的人。谁拿出的多,朕就和谁贸易。”
“还有,去查清楚“教皇子午线”两侧的土地和独有的物产。”
刘瑾一怔:“您是打算?”
朱厚照眸色深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无情无尽却情多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朱厚照有时甚至在怀疑, 开关通商、发展技艺于他而言,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是获得了更丰富的财源, 更精进的技艺, 更强大的武器,更广袤的势力范围, 可他的臣民在这过程中也在不断壮大自我,一次又一次想要挣脱他费尽半生心力建造起的独尊秩序。
全面开关之后,商贾势力乘势而起。阿越建议他扶持商贾,打压士人。不得不说,这个陷阱的确高明, 可却骗不了他。他太了解李越了,她既仰仗他的力量, 又十分忌惮他的壮大。她始终没和他站到一处,又岂会真正地帮助他。商人“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1】这也是古人早已阐明的前车之鉴。即便再忌惮东南士族,他也不会饮鸩止渴,扶持商贾来做代言人。最后, 他选择釜底抽薪,把持马六甲, 以宦官来经营官营产业,垄断水力纺丝、多锭织机等技艺,消弭了底层的冲击。
他这一步棋, 堪称神来之笔, 将士绅与商贾全部套住, 阿越筹谋多时的开关,也为他做了嫁衣裳。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海外白银的滚滚涌入,财权流失,儒生经商,各方为了争权夺利陷入乱斗。新的冲击来得更大、更汹涌。依靠革新和开放,登上至高宝座的他,迎来的不是乾纲独断,唯我独尊,反而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臣下不安于现状,绞尽脑汁挑战他的地位,甚至闹到内乱的地步。
他手下的太监们兜不住这局面,他也不想下放权柄给具备合法性的男性臣子,以至于不得不借口抬高女子的地位,来换得阿越的支持。她的智谋,果真独步天下。唯有她,才配与他并肩而立。她改革币制收回财权,亲自出面弹压各方,改革心学取代理学,在面对地方的剧烈反噬时,也能想到以项目制的手段,再次加强中央集权,激活技艺进一步发展。
朱厚照很早就发现了垄断的弊端。凭借行政权柄和乡约的严密管控,官营产业有使不尽的徭役,他们可以尽情压榨,即便累死累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样一来,技艺的缺陷用人力来弥补,技艺本身反而失去发展的动力。再加上,没有竞争,一家独大,各地的官营产业不仅自己固步自封,还肆意侵夺民间产业,破坏民间市场。方氏经营丝纺场时,还研发出了多锭纺织之法,可到了织造局全面接手后,只在刚开始时,出现了一波技艺发展,之后便再也不见这种成倍提高生产的技艺突破。
他明明知道这点,却没有采取措施,因为在他看来,稳定和控制比进步更加重要。他的财富已经够多了,没必要自找麻烦。说到底,不管是过去闭关,还是现在开关,不管是过去遵循祖制,还是现在变法图强,他为得都只是自己一家天下而已。可阿越显然不这样想,这也是她力推项目制的原因。为了争取中央的支持,地方之间天然形成竞争关系,有竞争就会想发展,就会有新的活力。
朱厚照起初认为推行项目制,是自己和李越的双赢。央地矛盾化解了,中央权柄加强,地方民生也改善。他和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随后,地方发展的影响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在一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中长大,他怎么能想到,技艺的革新竟然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器物的迭代,甚至出现了连锁反应。棉纺工艺的改善,带来了织造、染布器物的进步,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纺织和毛纺织的全面革新,在缺水的西部还出现了畜力纺毛机;酿酒工艺的发展,带来了封装、蒸馏的进步;粮经作物的套种轮种,带来食物加工的发展;肉鸡肉羊的养殖,又带来沼气利用的发展,还在反哺粮经作物的种植。许多村落,已经开始以沼气照亮做饭。
而为了抢运本地的商品,各地衙门千方百计去修桥铺路。为了保障道路的平整稳固,终于在和西方的交流中,他们得到了“罗马砂浆”和“罗马混凝土”的秘方。在几千年前,罗马人通过这两种工艺,建造了名垂后世的万神庙和堪称奇迹的供水工程。现如今,这一工艺来到华夏本土。罗马秘方中的一味重要原料,是白榴火山的火山灰,这是大明找不到的,不过这也拦不住卯足了劲想往上爬的人。无数匠人为了官职和重赏,挖空心思去将秘方改良本土化。他们将各种各样易寻得的材料煅烧、调和,再与砂石加水搅拌,通过不断地试验,终于也为中华大地带来了平坦的道路,阿越欣喜地称之为水泥路。城镇的建设也因此焕然一新。房舍陡然拔高,康庄大道四通八达,朱厚照有时在街上行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而水泥路一出,东西方的交流变得更加便捷。大陆两端不同的技艺碰撞融合,涌出耀眼的火花。各行各业都在受影响,原本十天半个月才能产出的东西,现在几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就能产出。过去穷得只有年关才能吃肉的农民,现在能时不时打打牙祭。小商小贩笑得牙不见眼,士绅和巨贾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而看到这一切的朱厚照,心中的担忧却更浓。他以为,借助财权的分配和项目的把控,中央依然能够像过去一样垄断技艺,庶民的努力,只能化为专制体系下的养料。民间无论再如何发展,都只能仰赖他的施舍。可现下,技艺迭代已经日新月异,他根本无法也无力去掌控。如果再任由民间这样生机勃勃下去……他不由忆起了他们争吵时,阿越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施以小恩小惠,只能弥合一时的矛盾。贪得无厌的臣下,不会因他的慈悲而止步。再不采取措施,这些他看不起的臣民,终有一日会爬到他的头上来!
既然无法垄断所有的技艺,那就拣最核心关键的收归官营。他一方面有意识安排官营产业的膨胀,稳扎稳打,吞噬民间产业,再通过分肥,巩固自己的拥趸;另一方面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致力于军工武器的发展,强化暴力机器。
文官集团如今是上下齐心,力求堵死他的扩军之路。他可以强压,但是没必要。阿越让他看到了技艺发展的巨大作用,他当然也要用好这张王牌。一种新型武器的产生,比再招上千人都要顶用。
大量资金的投入,东西方匠人的交流,成千上万人夜以继日的研发试验,果真带来了奇效。新式的鸟铳研发成功,射击精度大大提升,即便像他这样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人,也一下正中猎物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场秋猎,他一天就打下了上百只猎物,给阿越做了三件狐皮披风,皮毛浓密厚实,没有半点破损。她披着大红羽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立在雪中,可与红梅争艳。收到礼物的她,却没有喜色。那时,他就知道,她读懂了他的示威。她虽执掌内阁,权倾天下,也不能改变官僚剥削的本性,更不能插手到军队中来。她再智计百出又能如何,就像孙行者一样,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他的权柄借助垄断侵蚀和暴力镇压,会再次延展到民间,如藤蔓一般,绞杀一切反对力量。
可这次示威的后果,超乎他的想象。他都有点感谢大福了,要不是它死在这个时候,阿越也不会崩溃,也就不会露馅了。然而,事到如今,拆伙和内讧都等于自寻死路。她已经是内阁首辅,门生无数了!他只能一面继续强化自身实力,一面寻机安抚她,毕竟现在还不到压服她的时候。她在藏,他也在藏。山巅之上,相拥而坐时,她五味陈杂,他又何尝不是感慨万千呢?可他还要将情感外露出来,消弭她的警惕。当她彻底相信他的爱时,就是她落败之机。
在榻上险些死人之事发生后,他就加大了给她安神汤的剂量。她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只需调整一两味药材,她就变得昏昏沉沉。他甚至不用找理由:“你就那么看重那条狗吗?”
不过,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拖住她。他终于打出了王牌。一个三岁的孩子,被抱到了她的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文静的男孩,两只眼睛漆黑明亮,像水汪汪的葡萄。
他抱着这个孩子,来到她的病床前,一声一声地教他叫爹和娘。这个他精心选出的宗室子孙,生得确有几分她的神韵,依偎在她身边时,竟然真有几分母子的样子。
那一声清脆的娘出口之后,饶是朱厚照本人,看着都有几分恍惚,而铁石心肠如她,也终于落下泪来。
他情不自禁地别过头去,再转过身时,已是神色如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情到无多得尽么
等到我们都死了,他们就能进来了。
孩子对他们来说, 都是一个陌生的命题。
朱厚照印象中的孩子,就只有弟弟妹妹蜡黄的小脸和小猫似得哭声。而月池印象中的孩子,仍源于前世母亲的劝说。
她身边不缺男人, 却始终不愿走进婚姻的殿堂, 更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头上的华发越来越多, 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想玩,不想结婚,不想受拘束,我都没说什么。没道理男人能多情,女人就不能享乐。可你, 总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否则, 等我们去后,谁来照顾你?妈妈还记得你小时候,又机灵又懂事……小孩子多可爱啊,你就一点儿都不喜欢吗?”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喜欢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我自己。”
面对母亲的无奈,她以玩笑相对:“再等等科技发展吧, 说不准日后男人也能生孩子呢?您放心,到了那个时候, 我也一样不缺愿为我生孩子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等到未来,反而回到了过去。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 却能轻易夺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非但不怨, 反而喜出望外。而她既不必受生育之苦, 也不用费教养之愁,一切都有下人包办。她要做的,就是沉浸式享受过家家给她带来的幸福。
至于朱厚照,就是更是乐在其中了。第一天,他就安排给他们一家三口,做了成套的衣裳,雕琢成对的美玉。月池看得眼晕,她靠着软枕,定了定神道:“他才三岁,衣服当以细软为主,不必加金丝纹绣,更不要频繁给他换衣裳。”
朱厚照道:“可这样才好看啊,你瞧瞧多可爱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细不可闻。
第二天,他就又出新招,命豹房的人送来了狗、豹子和狐狸的幼崽。听着满屋的嘤嘤叫,月池:“……”
朱厚照理直气壮:“小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肯让我碰这些,如今我既做了父亲,自该叫他事事顺心。”月池深吸一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不让你碰,是觉小孩子肉嫩,轻易就能被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