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来到这的第三年,冬天下了很久的雪。那雪下得那样大,压垮了不少窝棚,也冻死了不少人。
风霜雨雪都是不公的,因为它们一样地落在所有人头上。富家大族便是牛马猪狗住的也是砖石砌的屋子,贫民窟里无论男女老幼住的都是破草窝棚,有的甚至只有一卷破烂草席,经不住风,扛不住雪,一吹一压,便是垮了。
那一年的小城里时时有死人。冻僵的尸体在街道上随处可见,有许多人都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阿丑本也应该死在那个冬天。
他喝了那么多的酒,整日牛马般做活,又有那么多的伤病,便是没有这狂风暴雪,也是早就该死掉了。不如说,早就有许多人奇怪阿丑怎么还活着。
聊来聊去,最终也只能归结于“人贱命硬”四个字了。人越是活得苦痛惨酷,越是不如死了得好,老天越是不收,要多留他在人世受多番苦楚。
这样说的人们下意识忘了,许多活得没有阿丑苦的人都死在这场风雪里了。许多比他还要苦命的人甚至都没有挨到第一场雪落下来。
这世道上,人要是不值钱,命也就更加贱。死了便也就死了,连在别人嘴里做一份长久谈资的资格都没有,随便嚼一嚼,便和花生衣瓜子皮似的吐出去了。
阿丑认得的许多人都不在了,但他还活着。虽然活得猪狗不如,也还是活着的。
在第三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城里百姓的日子忽然就好过起来了。
因为城里的小宗门忽然来了城北的贫民窟,修了不少结实又暖和的新棚子,让这里的百姓得以住下去。他们还在城中四处都设了施粥棚,供吃不上饭的人一日来领三餐。那施粥棚虽然叫施粥棚,却不止施粥,还施舍些好饭好菜,间或还有些荤菜可以吃。
许多如阿丑这般的人得了新的住处,也得了不要钱的饭食,他们因而能在这样的寒冬里活下去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原来是因为上界最近在办喜事。据说昆仑的仙子要嫁给东海的神君,为了庆祝他二人定亲,与昆仑和东海有关的宗门都在行善事——据说这是那位仙子的主意,她早年行走人间,见多了世间苦难,便借着自己定亲的时机,多接济些穷苦之人,算是积攒功德。
“这才叫普天同庆呢!”
“管她是为了积攒功德还是赚些好名声,吃饱了肚皮才是最重要的!”
“白仙子真是神仙娘子,愿上天保佑她长生不老,万事如意……”
人们交口称赞着昆仑仙子与东海神君的功德,谁也没有留意到,阿丑默默走出了新建给他的棚子,独自走到烂泥沟都结冰的桥下。
他看着半结冰的河面,那上面倒映出来一个模糊的影子,如此丑陋,如此邋遢,如此破烂不堪,比什么恶鬼都要肮脏。
谁还能认得出这是昆仑墟的少年英才?谁还认得出这是大家所推崇仰慕的小师叔殷风烈?
殷风烈已经死了,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烂泥捏出来的阿丑。
他知,于白飞鸿来说,殷风烈是早就已经死了的。死了许多年了。
而他也宁愿他已经死了。比起用这般不堪的面目去见她,把她卷进那些血腥恩怨里,他宁可永永远远,在她心里做一个死人。一个死在最美好的年纪,如旭日朝阳般的少年。
他也知,只要他去找她,只要她认出来他,那么,白飞鸿一定会跟他走。抛下即将到手的神君夫人之位,抛下昆仑墟的一切,悔婚背约,叛离师门,跟着他走。
即便他已是这般模样。
即使要与过往的一切为敌。
无关情爱,只因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猛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肮脏的冰面上,把混着杂草的冰层砸了个粉碎,溅起许多泥水。
他一直砸到双手破裂出血,一直砸到再也看不清水上的倒影。
泥水和着血水溅了他满身满脸,溅得他的眼珠都是一片通红,可他无法说话,被深海的水压弄坏了的喉咙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不堪入耳的嗬嗬声。
他告诉自己,算了罢。
就让她当他已经死了。就让他永远在她心里做个死人。
至少陆家不会亏待她。
那位剑道第一人既然愿意以道侣身份迎娶白飞鸿那样出身低微又修道无望的女子,还做出了这样的排场,应当也是真心爱惨了她。
在那个人身边,总好过跟了他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阿丑看着冰面上破碎的影子,摸出一个冰疙瘩似的窝窝头,用脏兮兮的手塞进嘴里。
那一天的桥梁下,发出了野狗般的惨嚎。
那声音实在过于凄厉,比鬼哭更甚,以至于有快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人敢去那泥桥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