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越聊越深,越扯越远,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话上。几轮没什么意义的言语交锋之后,王吉忽然冒出一句:“想一想,初七?”
龚遂捻了捻日渐稀疏的胡须,缓缓道:“初七肯定是主要的日子。再看一看吧。小王爷,不,皇上的想法,也不是总能猜出来的……”
从房间外面看,窗里的一灯如豆就像遭了风、吃了水,忽明忽暗,随时就要熄灭下去。
他们所说的初七,就是大行灵柩下葬的日子。
根据礼法,在吉日也就是初七之前,灵柩要一直停在前殿。为了减轻腐臭,整个前殿四方都放着乘满大冰块的铜鉴,这几天功夫,得花掉未央宫冰井里半年份量的储藏。寒气丝丝缕缕,给地面覆上一层薄纱,就像在阳间里扣出一块属于阴曹的地界,尤其在平旦和黄昏两个时节感受最为明显。
刘贺每天就是在这两个时间前去哭丧的。一是阴阳交界处,大臣们说天人比较容易通达信息;二是因为棺木里的气味肯定比晌午要淡一些。
每天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上官皇太后。
上官一身素裹,把瘦瘦小小的身体四肢都遮挡起来,跪在灵柩前,像一尊玲珑白塔。
第一日在黎明碰见的时候,刘贺简单请了安,后面就忙着做其他事情,两人没多沟通一句话。当天黄昏也是一样。等到了第二天,上官就忍不住问刘贺:“为什么你每次来,带的臣子都不一样?他们怎么也不认真凭吊,总是忙东忙西?”
一般而言,哭祭仪式只有皇帝带着一两名内侍来参加,但刘贺每次都带几个人,而且每次人员都不同。上官本以为他们不过是乡鄙之夫,忍不住要来瞻仰先帝荣光,后来却发现他们大部分人的关注点根本不在大行皇帝上。
“他们不是来祭拜,是帮孤记录东西的。比方说他。”刘贺暗暗指向一位侍官,他正借着吊唁的名义,慢慢绕着灵柩走圈。这本来也是祭拜仪式中的一环,所以做出来并不突兀,只是他走的时间比较长,脸上悲戚的表情也比较拙劣。
“他实际上在干什么?”上官低声问。
“研究这个漆棺。”刘贺坦诚道,“我们在昌邑国,本国自孤父亲的时候才受封,所以当地从来没有过王以上规制的经验和实物。包括父王大行时的做法,也都是本地工匠东拼西凑学来的,和关中这种根基深厚的地方,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上官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棺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母后你看,这从外到内,门道多得很。比方说外壁,君子贵玉,先帝漆棺外表上镶有玉璧、玉璜、玉佩、玉板,玉间镂空,作金漆画,有云龙、朱雀、北斗、苍松等等,合乎天子形制,远超王侯。不过可能是因为储备不足,这上面的并不全是顶级的蓝田玉,尤其是在这些黄玉的使用上,就能看出前后颜色差别。”
先帝猝然驾崩,少府来不及筹备,这事情上官也有所耳闻。她只是没想到,刘贺光从棺上的细节就能看出来。
刘贺继续侃侃而谈:“再说这上面的金艺,虽然手艺非凡,但它采用的都是鎏金而不是错金技艺。鎏金虽然华美,却做不出错金纤如发丝的工巧和质感。这肯定不是工匠能力不足的原因,更可能是因为工时有限。”
上官忍不住暗讽一句:“王国里还真是逍遥啊。”
刘贺没理会她,只说:“侍从主要就看这些东西。他们每人只懂一两种器物,所以得不停换着人来,才弄得分明。”他心里想,要不是皇太后在场,都想偷偷打开外棺去看一看里面。那才是门道最多的地方——毕竟他已经是天子了,只要别开内棺,先帝应该也不会介意。
上官摇摇头,听了这么多,还不是她想问的东西:“我的意思是,何必去研究它?”
刘贺想了想,换了个方式回答:“生前死后,都是一样的,唯一区别在于,生年不过是白驹过隙,归去却有万载千秋。母后宫内所置的一床一榻,难道不是宫人们费尽心思去打造?那在这棺椁和其他一应器物上,我们只应该花更多的心思。”
“费这心思有什么用?走了就是走了。”上官自然是想起了家事。
“走了也还在的。”刘贺说,“不然多寂寞啊。”
上官心里咯噔一响。半晌,嘴上才冷冷回道:“死生之事,一般人都避之不及,陛下倒是上心。” 她还有半句话留着没说——那是皇帝应该关心的事吗?
“皇帝大行,也只有这么几日之内可以看看。要不然,下一次不就到孤自己了吗?”
上官一时哑口无言。她脑海中本有很多恶狠狠的警告,但多年规训下来,不可多说,宁可不说,就像有重重禁军拱卫声门,把话一句句阉成太监。
但她又气不过,最后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陛下该自称为‘朕’了!”
刘贺浅浅笑着说:“朕不奢望母后这么快就理解。不过上次的疑问,现在可以回答了吗?”
上官没想到他再一次提起。不过,她越来越觉得这位新皇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有一套稀奇古怪的人生法则,而且直来直去,全然不为他人所动摇。她自小不在豪门,就在宫闱,实在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环境,才能生出这样的一个人。可当他们都跪在这座前殿里,在一个昏不昏晨不晨的次第,四周阴丝丝冒着寒气,她忽然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地——有人活在权位上,有人活在温柔乡,自然也有人活在这种缝隙里、阴阳里、时间里。
最后,她坚定地回答道:“当然是并骨,无论是明日还是五十年后,我都会与他合葬。”
刘贺露出满意的笑容。“墓室修得怎样了?”
“不知。寻常人是不会特意去了解的。”
“既然是这样,朕想请母后到温室殿里来一趟。”
上官已经放弃了猜测,只是说:“这不合礼制,大将军不会允许的。”
“我们可以瞒着他。”
上官都不需要回答,她的沉默在灵柩四周不断回响:谁能瞒得了大将军?天底下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大将军?如果他想抓老鼠,未央宫殿前广场上第二天就会铺满一千万只老鼠。如果他要苍蝇,那中央官署的每一间房子里都会塞满一亿亿只苍蝇。
“朕想办法。”刘贺不以为意地说,“过两天,会有人来接母后。”
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位于未央宫的东面,所以又被称为“东宫”。它本是大汉朝廷第一座修筑的宫殿、汉高祖的朝廷所在,但后来同样是为了彰显孝道,高祖把朝廷迁往新建的未央宫,而长乐宫则成了太后的居所。夜寂无人,宫闱森严,却有一辆小马车自长乐宫门开出。卫士不敢阻拦,因为那是皇太后御用的马车,一匹小马驹像从神话里走出的幼兽,在紫夜里白得莹莹发光。他们赶紧去报了长乐户将,户将飞骑而至,总算在马车出长乐宫门之前将它拦下。他们最怕是皇太后忽然夜行,万一有什么差池,多少颗人头也不够用。可掀开车帘子一看,内里却是空的。
再看那位御马者,嘴上没长几根毛,神色洋洋得意,不等查问,就拿出一枚太仆下属的长乐厩官印来。太仆是九卿之一,掌管宫廷车马,长乐宫的舆乘也在管辖范围之内。户将问他什么事,他只说是长乐厩奉旨调度车马,今夜要进未央宫,往下便什么也不愿意说。小白驹平日里娇贵异常,这下就像是被王八骑着麒麟背,俩鼻孔呼呼对外滋气。户将看他左右不像正经人,正要诘问,却突然想起最近新皇帝封了一批官员,全是从以前昌邑国跟到长安来的,弄得皇宫上下乌烟瘴气。长乐卫尉邓广汉也就是他的长官,曾专门交代过,别起冲突,有事上报。户将沉吟片刻,只让卫士把车驾检查一遍,确认没挟带其他东西,便放他走了。
那是第一夜。第二夜,宫里开出去三辆马车。御马者也是新官员,官印都是新簇簇的,别在腰间,都舍不得藏起来。户将懒得跟他们废话,但还是检查了一下车驾,却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宫人——那是先帝婢女,名字叫蒙。先帝新崩,宫人却在半夜里被车驾运出,这件事容不得细想,随时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户将匆忙把帘子放下,又隔着纱绸求饶几句,这才赶紧喝令卫士放他们离开。
这个叫蒙的宫人在后来,被屈打成招,声称遭到了刘贺的奸污,这成为新帝众多罪行中的一条。但在当时,她只是忠实地替上官去以身犯险。去完温室殿回来后,她还讷讷地想不明白,只能回禀皇太后说:确实没有危险,不过这位陛下的奇思妙想,可能会让很多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虽然一语成谶,但却没有因为这份智慧而获得嘉奖,死后没有任何人悼念,只有上官在再次看见那匹小白驹的时候,为她偷偷抹过一次眼泪。
第三天夜里,长乐宫开出五辆小马车,这次,长乐户将没有检查。
他干脆没有露面。
上官皇太后穿着绿色的禅衣,头发挽成髻,又用纱巾裹成兜帽,乍一眼看不出身份高低。到了温室殿,她一个人过了两进院门,直入正殿,殿里再无旁人,唯有花椒和泥涂墙留下的芳香气息,以及满壁披挂的绫罗锦绣。这些她都熟悉,以前身为皇后时居住的椒房殿也有相似的设计。她又退出来,进东面偏殿,就看见一地的堆金积玉、铜鼎铁器,刘贺一个人跪坐在侧,没有戴孝巾,简单束了发,全无丧仪模样。
才一照面,上官就忍不住问他:陛下不知道长乐卫尉就是大将军的女婿吗?
刘贺还在细心捣弄一件青铜器,轻轻回道:没问过,但一猜便知。
他请上官坐上座,自己仍在器物旁边。上官心里鼓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也不客气,径自在正位上坐下,在动作间隙里,忽然瞥见刘贺的一双眼,觉得和过去见过的所有眼神都不一样,在深潭底下,灼着火光。
上官忽然有点慌张。她觉得那双眼像一面镜子,只倒映出她自己的情绪。多年以来,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刘贺只来了几天,就在大将军眼皮底下闹出这么多动静。那两豆微光忽然就铺满了所有前路,在影影绰绰里,很多片刻都变得荒唐且可笑。在很长时间里,她只跟随模仿一个人,现在那人已经躺在前殿的冰窟里——他所留下的条条框框,也仿佛嘎吱嘎吱地松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