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才见苏格勒竖起大拇指:“将军高见,果然非我等俗人可比拟。”狄霄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恭维。等将那近万人的吃食解决完,这一天也差不多过完了。做饭的人们累了整日,可算能彻底坐下,他们也没另外做吃的,看看锅里剩余的汤底,洒了一把面粉进去,做两锅面糊就算裹腹了。是夜,火堆圈起的范围扩大了数倍,巡逻的人手也添了无数,其中多半都是苏格勒找的人。他习惯唤狄霄将军,旁人听了总是侧目,他只好问问其余人怎么喊的,跟着改口唤首领。“首领若是信得过我,往后的巡逻就交给我吧。”听他这话,狄霄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都叫你们来了,你还揪着信不信得过?”“哈哈!”苏格勒大笑。这一日的变化实在太大,到了睡觉的时候,便是劳累一日,还是因为这些变化扰得睡不着。不仅是族人们,连明窈都是。明窈时不时碰碰狄霄,偏她又说不出什么,仿佛只是因为她自己睡不下,也不许狄霄睡。狄霄忍了她三四回,终于在她又一次伸手时,将她两只手都按在胳膊下,轻呵一声:“睡觉!”“我睡不……”明窈唇角忽然一热,惊得地瞬间瞪大了眼睛。“你干甚——”唇角又是一热。只要明窈开口,狄霄就凑过去亲亲她,一来一回,终于叫明窈紧紧闭上嘴,连眼睛都羞得睁不开了。更是再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迷迷糊糊间,意识陷入混沌。……原本只有二百来人的队伍,一下子扩大了五十倍。族人们先前准备的食物完全不够看了,便是把剩余的银两都换成面粮,恐也不足供给所有人两天。此等难题自然是交给狄霄等人去解决,其余人只需要考虑如何在最短时间适应对方,并融合在一起。贸然并入其他部族,这叫做惯了奴隶的人们百般不适,他们对拔都儿部的人带着天然的戒备,却耐不住对方无处不在的关心。“娃娃你过来,我这里还有半个羊肉包,你先吃些垫垫肚子。”“姑娘我看看你腿上的伤?阿嬷这有巫医给的药,能止疼的,剩的不多了,你先将就着用……”“妹子你多大了?我瞧着我俩年纪差不多,我跟你讲噢,咱们拔都儿部可好了,你别看有点穷,但其实也不差……”他们最怕被人看轻,又或者被人以异样的目光对待,然而几天过去,那些穿着整齐的人待他们就像熟识的老友似的。不仅吃食上与他们一样,就连自己的衣服也愿意分给他们。他们这才真切感知到——他们已不再被当做奴隶了。认知一旦清晰,他们心底的壁垒也很快被瓦解,渐渐的,他们不再被动享受族人的亲近,也开始给了回应。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率先伸出试探的触角:“我能帮忙做些什么吗?我之前是给可汗帐里做饭的。”“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妹子你来教教我,怎么才能把羊肉炖的又软又烂啊?”热情的回应叫她再无担忧,虽声音含怯,举止上却寻回了自我。新来的族人们以为这是大家天生善良,殊不知,拔都儿部原本的族人自然也不是莫名与人亲近的。无非是被明窈挨个提点过,明窈的理由倒也简单——“大家以后是要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阿姑阿嬷们瞧,他们被人奴役了这么久,都不会与人相处了,好阿姑好阿嬷,你们帮帮他们。”“阿姑你看那些孩子,瘦巴巴的全是骨头,我看着都心疼。”人们实在抵不住明窈持之以恒的洗脑,看见那些受苦的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也就愿意多几分照顾。族人们缓慢地熟悉起来,剩下的,便是长久的生存难题了。衣食住行,除了住不用担忧,其余都很艰难。眼下天气渐冷,人们靠抱团取暖尚能坚持着,但等天再冷些,恐就不是单纯人能抵抗的了。还有吃食上,正如狄霄所料,他们准备的那些面粮坚持了不过三四天,就全部被消耗殆尽。牛羊并非一次性消耗品,偶尔救急还行,要是全宰杀了,别说族人们不同意,就是狄霄也是不允的。实在无法,他们只能派出四五十人,带着族里所有银两,专程又去大越边城走了一趟。这一趟只买了粗面,上百辆车的面粉,便是万人吃,也能撑上一些时日。有了粗面做保障,再添上路上遇到的猎物,人们的吃食勉强能维持日常,只没有之前那样滋润了。偶有人有怨言,却不等抱怨,先受了新来族人恩惠。这还是因为板车不够用,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妇孺和孩子们只能轮着搭车,有那没轮上的孩子哭闹着不肯往前,阿爹正要生气,侧面却冲来了人。“我帮忙背着。”来的是个肩膀受了点伤的新族人,他直接把孩子背到背上,颠了颠,“小勇士快别闹了,我背你可好?”
“哎呦可真是!”阿爹忍不住骂孩子混账,然后就是止不住的感谢。一万人宛若蝗虫过境,所过之处,所有凑上来的兽类无一幸免。两人高的野猪进了人们的肚子,獠牙被收到板车上;硕大的棕熊成了砧板上的肉,从熊掌到皮毛,全是能叫得上价的珍品;由十几只马鹿组成的鹿群,被人团团围住,全卸了鹿角才被放生。至于那些野兔野鸭野狼,能吃则吃,能用则用,绝不浪费一点。到后来,人们尝到了甜头,甚至想主动出击。幸好狄霄和苏格勒理智尚在,再三明令禁止,狩猎需适量,绝不可因一己之私,破坏了整个草原的生态。不知不觉中,庞大的队伍走到河流尽头,今冬大迁徙结束的前两天,族人们没有进行任何安家行动。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躺在草地上,板车被丢弃在一边,牛羊马也被放开肆意觅食,享受着远行后彻底放松的时光。便是明窈都赖在地上不肯动弹,夜里嫌地上凉,就把狄霄拽过来,整个人都蜷缩在他怀里,鼻翼间全是青草的潮香,还有男人身上独有的宛若太阳般的气息。就这样摆了两天,人们从长途奔袭后的疲乏中缓过来,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原野,胸口无限徜徉。他们在大越边外的草原上生活了十年、二十年乃至几十年,世世代代生存的家园,在他们眼中是自带滤镜的。但再怎么有失偏颇,也无法说出此地不如原来的话。这片土地上因少人类足迹,百年来还维持着最原始、最天然的生态,青草久无人打理,有些地方已有半人高,再往南走一走,一条四五丈宽的河道滚着水花,一路延伸入深山。河道两侧常有动物饮水,因没有受过人类侵扰的缘故,对于难得一见的人类,全无惧怕避让,哪怕脚步声到了跟前,仍不能叫它们动弹分毫,该吃草就吃草,该喝水就喝水,一派怡然。还有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灰色野兔,带着一家数口蹦到人群中,耸动着小鼻子在人们的靴上嗅闻,被人提溜起耳朵,前爪才蹬了两下,便温顺地自然垂下。狄宇伸手去戳它的肚子,却被野兔四爪抱住,软乎乎的爪垫蹭在指肚上,爪尖的一点粗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看着这无比亲人的野兔,狄宇顿生不忍。然半个时辰后,他就地架起柴堆,脚底下踩着一根细绳,细绳的另一端绑在灰兔子的后爪上,任它怎么蹦跶,都逃不出牵制。明窈一脸难言:“不是说都不忍吃它了吗?”狄宇低头摆弄着柴火,指了指肚子:“饿了。”“……”很好,有理有据,叫人难以反驳。明窈不再多说,贡献出最后一点调味料,等兔子烤熟了,先分了一整只兔腿,带回去和狄霄一起当晚膳。是夜,草原上燃起旺盛篝火。篝火堆外层层叠叠围坐了几十圈人,全部族人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