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庚望还在原地又等上一会儿,那碗里的血有个小半碗,才端着碗走进了灶屋,走到灶台边递给了那妇人,“放着吧。”说罢,接过她手里的瓢,继续往盆舀起了水,等瞧着差不多了就趁热端出去,把已经彻底死透了的鸡放进去,这才算是开始褪毛。陈庚望那边忙着,宋慧娟也不得闲,把坏家伙放到摇篮里,腾出了手准备配菜,三个土豆,一把粉条,再和上一团面做贴饼子吃,两顿也是够的。不等陈庚望最后再清洗一遍,门外来了人高声喊“庚望!”是队上的人,宋慧娟坐在灶屋内没露面,听到陈庚望应声,便等着人走后起了身去接手,正好她刚和好面腾出手来。“再洗一遍就差不多了,”陈庚望把盆递给门边的妇人,边洗着手边说道,“晌午许是要回来晚点,你们先吃,不要等我。”宋慧娟只有点头,看着交代好的人关了大门,又继续把鸡洗了个干净,拿着刀一下一下的剁成孩子们能夹起的小块,连土豆也要切小一些。冷水下锅,先把鸡肉焯出血水,再趁着热油下锅,翻炒一遍入了味儿,最后才是添水开始炖。鸡肉虽然用地锅做得快,但宋慧娟要煮的烂一些,时候自然要长一些。这些忙完,灶里添上柴,小火慢慢地炖便也不需人时时刻刻看着,宋慧娟看了看日头,时候差不多要下学了。果然,不出十分钟,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跑得很快,“娘,明安,我回来了!”“嘘——”小明安竖着手指头跑出来,“坏家伙睡着了。”陈明守立刻点头,连带着一起放轻了脚步声,蹑手蹑脚进到屋内看了眼还躺在摇篮里呼呼大睡的坏家伙,来不及放下书包就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娘分享自己的好心情。“娘,叶先生收了!”陈明守出了屋,也不抑制自己的激动了,“叶先生还说荷花开得好,还教了一首古诗,写荷花的。”这会儿宋慧娟手里洗着坏家伙换下的尿布还没应他,小明安一听就跑了过来,问道,“啥诗?”陈明守立刻拿出了架势,“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哥,你背的太快了,”小明安一遍没记住,又扯着他,“你再背一遍,背慢点!”“好,”陈明守的注意力又被他妹妹转移走了,蹲下身子捡了根顺手的木棍写了下来,一字一句教他的“学生”。宋慧娟听得身后他们兄妹闹腾的声音,一点也不嫌烦,心里反倒是甜滋滋的,不免感叹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就好了,人在感受到幸福的时候总会如此贪心,但老天怎会如此让人如愿?等到饭点,一家之主还未归来,宋慧娟还是让孩子们等了一会儿,好容易做了顿丰盛的饭菜,没道理不等他回来。即使他走前已经那样留了话,她也是会等着他的,他不是不知道,宋慧娟同样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等了小半个钟头,宋慧娟看着两个趴着的孩子,还是掀开了锅盖盛了些饭菜,安顿好他们抱起了睡醒的坏家伙,“你们先吃,娘去外头瞧瞧。”正是中午,虽然已经过了三伏,但高高挂着的日头落到地面上还是热的人要冒汗,宋慧娟抱着坏家伙往前走到树下的阴凉处,这会儿小路空空,没什么人出来讨晒。宋慧娟只顾着往路上看,没注意到旁边的庄稼地里有人唤她,“慧娟?咋这时候出来了?”“饭做好了,人还没回哩,”宋慧娟转过身,是春丽嫂子,“还没做饭哩?”“做哩,摘一把芫荽调个味儿,”杨春丽从地头里直起身子,晃了晃手里满满一把的芫荽,“你要不要?正好我摘的多。”杨春丽一把塞了太多,宋慧娟只得婉拒,“几根就成,他们仨都不乐意这个味儿,就我一个人吃,用不了多少,春天里我在地里撒了一把荆芥种子,现在还开着没吃完哩,你好不好这个?”“这倒成,今年只顾着种芫荽了,把荆芥给忘了,来年你这儿收了种子给我一把,开春我也种上一把,”杨春丽说着就逗上了冲她直乐的坏家伙,“这小子真爱笑,这点好,随你了。”“成,”宋慧娟听得想笑,一低头又见怀里的坏家伙口水直流,掏出帕子就得给他擦,“以后也是难管。”“哪家的小子不混,我家那两个成天教人气得跳脚,不是打就是闹,也就你家明守听话,”二人边说边走,宋慧娟的菜也常种在低头,离得也不远,她没下脚,杨春丽自去掐了一把鲜叶子。“小了愁,大了也愁,”杨春丽叹气,“不好好上学,成天乱跑,再过几年连媳妇也找不来。”“他俩还早哩,”宋慧娟宽慰,“这个年纪不都是这样吗?我娘家大弟弟到今年二十五了,不还是光棍呢?也是教人愁得睡不着觉。”“你家大弟弟不用愁,”杨春丽自然也知道前几天宋慧娟托媒人的事,“当过兵的人,踏实肯干,不愁找不到好姑娘。”妇人间的闲话总是如此,离不了家长里短,绕不开丈夫儿女,逃不过做饭洗衣。看着他们的娘出了门,腹中空空的两个孩子看着眼前香喷喷的肉块还是忍住了,他们是不愿自己先吃的,坐了一会儿没等着人,便起身跟了上去。一拉开门,走到小路上就听得他们的娘在屋后的自留地上,人还没跑过去,就瞧见小路的那头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陈明守看见了是很兴奋的,他大喊着跑向他娘,他要指给他娘看,“娘!娘!叶先生!”紧随其后的小明安也见过她大哥的先生一面,便也跟着喊叫起来,“娘,叶先生!”小孩子的声音是很响亮的,但或许是人离得远些,对面的人似乎并没有被打扰到,而近在咫尺的宋慧娟和杨春丽很快反应过来,回过头去看从大城市来的先生,尤其还是女先生,这在当下的农村是很少见的。但映入眼帘的不止有那令人想要一探究竟的绰丽身姿,那身影旁还有一个更熟悉的面孔逐渐显露出来,脱离了树木的遮挡,嘴角绽开着明朗的笑,很少见。两人相对,四目含笑,这是宋慧娟看到的场面,也是杨春丽看到的。“那就是村里一直说的新来的女先生?”杨春丽没有感知到身边的变化,她还如同寻常一般说着闲话,“今儿轮到你家了?”宋慧娟没有否认,只是两条胳膊又使了一份劲儿,把怀中的坏家伙搂得更紧了,面上还笑着说,“队上也没提前说一声,这会儿怕是要失礼哩。”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两个孩子也注意到了那露了脸的人是他们的老子,小明安早已跑了过去,“爹!”她小姑娘这么一喊,倒搅扰了对面的人,宋慧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人,那本还带着笑的人收起了他的好容颜,抬了头朝她看过来,而那位背对着他们的叶先生也转过了身来,终于露出了真面容,教她瞧了个清楚。只一眼,宋慧娟就认出了被她两个孩子夸成花儿一般的先生,这是几年前在供销社她曾有缘见过两面的人,真是花儿一般的人,只是像什么花儿呢?她不知道。
或者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的花儿来形容,在她这入目都是小麦玉米的庄稼般的一生中,哪里见过许多的花儿,有的只是田间地头不知何时生长起来的野花野草。“那是你女儿?”叶桦看了眼正朝他们跑过来的小女孩,微侧头问身旁的人,她早在重新回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他的消息了,他已经娶了妻生了子,甚至后面跟着跑过来的她的学生就是他儿子。“是,”陈庚望回答的明了,他看着跑到他身边的女儿问,“这么热的天不在家老实待着出来做甚?”陈明守也跑了过来,先紧着回答了他爹问的话,“娘说看看您回来没?”转而又向他的先生恭恭敬敬的问好,“叶先生。”叶桦微笑着点头,随着陈明守的话抬了头往对面看去,她还没见过他的妻子。对面站着两个妇人,离得远,年岁看不大出来,虽然衣裳的颜色也是一样的深蓝色,但有所不同的是其中一位妇人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而那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叶桦心里猜的没错,她知道他很多的消息,即使她刚回来没多久。还不满一个月。十年的时间过去,他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而她还是孤身一人,但她知道很多事情也已经随着时间过去了。“快回去吧,我也没什么事了,”叶桦看着对面朝她微笑的妇人对身旁的人说道。“好,”陈庚望点了头,弯下腰抱起了他的女儿,等他的大儿与他的先生告了退才抬了脚。叶桦站在原地看着他和他的儿女一起走向了对面,那里有还在等他归家的妻儿。而此刻走到自留地的陈庚望却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会教她撞个正着,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眼下至少她的神色还是正常的,正抱着坏家伙给他擦口水。“庚望,这个点那叶先生咋走了?”杨春丽看得那女先生没跟着过来反而往村口走,更何况正是饭点。“今儿轮到许家二哥哩,”陈庚望还抱着肚子咕噜噜响的小姑娘,“饿了?”小明安趴在他爹脖子上的小脑袋晃了两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怜巴巴的,“都饿瘪了。”她这样一说,人就要散了。“该回去吃饭了,”杨春丽笑着往家走,“还是小姑娘好,我咋就没个闺女哩?”“不比小子好,”宋慧娟笑着说,也跟上了前面的步子。陈庚望推开了门进到院子里刚放下怀里的人,身后的妇人就忙喊道,“先去洗洗手。”在她的安排下,一家子又老老实实都洗了一遍手才终于坐到案桌前,连坏家伙也没被放过,他大姐拿着帕子给他擦了好几下。吃饭时是安静不下来的,小明安还在问,“爹,叶先生啥时候来咱家吃饭啊?”“还早哩。”“那叶先生喜不喜欢吃鸡肉啊?娘做的可好吃了,到时候娘再做一回成不?”陈明守揭穿了她,“是你想吃吧?叶先生才不会这样哩。”“不是,不是,”小明安摇着脑袋否认,“娘做的最好吃了,教叶先生也尝尝,她肯定也喜欢。”……两个孩子有来有往,案桌是热闹的,连坏家伙也伸着手想要尝尝味儿,宋慧娟顾不得自己吃,总要看着他省得他小手作乱。做在门边的陈庚望听着两个孩子无心的言论,眉头微皱,目光却还是落到了低头哄着孩子的妇人身上。她的反应过于平淡,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与她而言那是教她大儿读书识字的先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虽然这顿饭比着平常吃得稍晚些,但也是不耽误做活的,吃过饭宋慧娟看了孩子们睡了觉,也躺到小床上闭上了眼。每日午间的这一觉,宋慧娟多是倚靠在了靠着窗边的小床上,能透些风吹吹,也就不那么热了。至于陈庚望,似乎他是很不怕热也不冷的,一人躺在大床上,有时连扇子也不摇。树上的蝉叫了一整个夏天,鸟儿低飞,天上的云朵由灰转黑,掺杂着轰隆隆的声音。不多时,就听得哗哗的雨声,只听动静也知这一场雨不会小了。宋慧娟睡得轻,一听见动静就坐了起来,一边忙着关屋内的两扇窗,一边□□上的人,“棚子下面晒的蒲子还没收哩。”闻言,床上躺着的陈庚望套上鞋立刻就跑了出去,不顾外头的倾盆大雨去抢收摊在地面上晾晒的蒲子。这堆蒲子是平日里在西地北沿的河沟里割下来的,洗净晒好,只等着过几日编好留作床下用。时下,乡下庄户人家的床上是没什么软踏踏的垫子可用的,只有用晒干的蒲子编作一层软垫子使用,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总比那硬邦邦的光床板躺上会好很多。那道光着膀子的身影来回穿梭在小院里,摊在地上晾晒的蒲子不少,怎么也得跑上几趟。而抢收是在庄户人家中很常见的事,有时是抢收地里的粮食,有时是抢收家里晾晒的衣裳柴火,但凡天上滴了雨来,那地上光着脚来回跑的人能成堆,而这一切无非都是为了一口粮。陈庚望忙着收地上晒的蒲子,宋慧娟也顾不得搭个蓑衣,那绳子上还有今儿刚洗的衣裳尿布没收。大人在屋外忙着抢收,屋里的孩子们也醒了过来,爬下床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宋慧娟跑进屋把衣裳放到床上,看着两个孩子又怕他们生事只得嘱咐道,“去里屋守着你弟弟去,雷大的很,别教打着了。”说完,拿起门后的蓑衣就跑到了棚子下,递给过去,“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