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当哥哩,”宋慧娟面上笑了笑,“咋还跟明宝抢吃的?”“哼!”小捣蛋鬼才不认这个道理,何况陈明安也不认,当即就表示,“等会儿大姐带你去,我给你买。”“大姐好,”小捣蛋鬼立即就抱住了他大姐的胳膊,还忿忿说,“娘坏!奶也坏!”这话一说出口,宋慧娟就拍了下他的屁股,斥了一句,“说啥哩?”下一瞬,陈庚望背着竹篓子就打门口进来了。人还没走到他们娘几个身边,坐起身擦头发的陈明安就先开了口,“爹,等会儿我带明实去趟乡里。”听到这话的陈庚望脚步一顿,看了眼身旁端着盆就往西走借机避过他的妇人,问了一句,“跑那儿作甚?”说着话,把身上的竹篓子卸了下来,靠在门边。“买糖——”小捣蛋鬼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姐一个眼神止住了,“娘老不出门,明实在家多闷,带他去逛逛。”陈庚望把两人的眼神官司看得明明白白,却还是没开口。宋慧娟站在井边,打了水涮着盆,把身后她那闺女的话听进耳里,手上的动作不停。陈庚望看着他这一双儿女,没有应声,只是把目光移到走过来的妇人身上,看她如常般忙活着,一点儿也没有插话的意思,好似很放心这两个小的跑到乡里。没等到他的回应,小捣蛋鬼已经快等不及了,朝他大姐直眨巴眼。陈明安自然明白她这弟弟的意思,也不再看她爹了,擦干头发,把布巾往绳上一搭,转身就跑进了屋,小捣蛋鬼见状忙跟了上去。宋慧娟进了灶屋,没理会他们爷几个。有些话孩子们年纪小,偶尔抱怨上几句,可她不能说,更何况现在连明安也知道那种话不能说出口,说了陈庚望是要教育她的,也只有那个小捣蛋鬼不吃教训。对张氏的偏心,她早已经领会了,连这几个孩子也看在眼里的,就是老二家里那三个也是,孟春燕不止一次的跟她抱怨张氏偏心,可她还是和在孩子们面前一样,对那老宅的人和事是一句话也不多问,一句也不多说。陈明安从枕头底下翻出自己缝的小布包,里面放着她这两年的压岁钱,在她小弟弟的注视下打开拿出一张小票子揣进了里兜。小捣蛋鬼钱还是认识的,“大姐哪儿来的钱?”“压岁钱啊!”陈明安重新把自己的小布包放好,又问他,“你的压岁钱哩?”“我的?”小捣蛋鬼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忙跑出去问他娘。“娘!”小捣蛋鬼绕过门边的人就往灶屋里去。宋慧娟应他一声,“咋了?”“我的压岁钱哩?”小捣蛋鬼像个小牛犊子似的,仰着脑袋问他娘。“压岁钱?”宋慧娟这才转过头看他,“要压岁钱作甚?”“买糖人!”说着,小捣蛋鬼就要上来拉她。“成,”宋慧娟叹口气,被人牵着站起了身,出了灶屋的门,看到陈庚望正坐在椅子上问明安,只是状况看起来不大好,小姑娘的脸憋得红红的,看着不大肯说。宋慧娟看了眼,到底还是没开口,任由小捣蛋鬼把她拉进里屋,取下箱子上的针线篮子,从里头取了一张小票子给他,还得嘱咐两句,“可拿好了,丢了可就买不着了。”“知了,知了,”小捣蛋鬼一跑出去就直奔他大姐,小手高高举着,“我的压岁钱!”陈庚望看见这小子,脸上就不像对着软绵绵的闺女了,也不再逼问眼眶红了的闺女了,只得看着小子咋咋呼呼的去喊了老大,闹着一齐要出去。里屋的宋慧娟听见他们这会儿真要出去,不免得要多嘱咐两句,尤其是这个小捣蛋鬼,“路上听你大哥大姐的话,路上别乱跑,买了糖人就回来,娘等会儿就做饭。”“知了,知了,”小捣蛋鬼早等不及了,说着就要往出跑,好歹被陈明守拉住了。陈明守和陈明安都大了,去乡里的路早认识了,尤其是陈明守,乡里的路就是他平日去学校的路,“您别担心,我们快去快回。”“钱拿着,”宋慧娟又拿了张票子塞给他,“路上见了啥想买就买点儿,好歹是过年了。”“家里添啥不?”就给弟弟妹妹买两个糖人,哪用得了这么多,陈明守就问问他娘。“家里啥都不缺,你们看着买点自己想吃的,”家里缺什么早就置办了,哪要他们几个孩子去带。等看着人出了门,宋慧娟才进了屋,拿起线转着纺车一根一根重新纺起来。透过门前的半截帘子,陈庚望听着那吱吱呀呀的声音,瞧见那妇人的侧影落在脚边,也知他是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的。夫妇二人,分坐在两间屋子里,各自忙着。纺好几团线,宋慧娟出了屋看了看时间,忙进了灶屋开始做饭。等饭快要出锅,几个小的才跑了回来,她那小儿急匆匆率先跑到她身边,把手里的糖人伸到她面前,高声唤她,“娘!”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碗,低了头吃了一口,甜滋滋的,冲他露了笑脸儿,“可甜!”“还有,”小捣蛋鬼急忙忙就跑了出去,把他大哥拉了回来,指着他手里红艳艳的一串,“尝尝!”宋慧娟回过头,就看他大儿手里还举着一串山里红,她吃不得太酸的,,忙摆手,“酸,娘吃一个牙都得酸倒了。”小捣蛋鬼呲呲笑起来,咬了一口嚼得嘎嘣响。
见他自己吃的兴起,宋慧娟把饭盛好,才问,“就买了两串这?明安哩?”陈明守往外头一指,“她自己拿了压岁钱,买了一包瓜子,正跟红霞说话哩。”“你哩?”宋慧娟拿了个碗把山里红放进去,怕等会儿化了,“就给他们俩买了?”“没,我买了盒墨水,”陈明守打了水给他小弟弟洗手。“想着出去了买点没吃过的,”宋慧娟把碗端到案桌上。“没瞧见啥新奇的,”陈明守把小捣蛋鬼放开,自己洗了洗,“家里啥都有,就是教他解解馋。”“这会儿可好了?”宋慧娟看着伸着小舌头舔个没完的小捣蛋鬼。“好了!”小捣蛋鬼一点儿也不羞,嘴里吃着还得回上两句,“以后我才不找她了,我有压岁钱。”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大抵是两个大的在外头嘱咐他了,这会儿也知道避着说了。过了会儿,陈明安才抱着一包瓜子赶在陈庚望后头进来,宋慧娟见她进来,朝她摆摆手,“去洗洗手,先吃饭。”宋慧娟想着人跑去庙会买了糖吃了,这事也就了了。没料到,陈庚望还是知道了,许是小捣蛋鬼还是没长记性,教陈庚望两句话绕了出来,这会儿当着她的面儿把明安叫了出来。“你听明实咋说的?”“明实能咋说,就是说碰见奶带着明宝去买糖人了,没给他吃。”“那就带着他非跑到乡里去买?明宝几岁?”“他小咋了?明实也小,他想吃就是错?”“你——”“平日里娘不许我们说,就是怕您说我们,您说了能咋?打明宝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不疼人,就是不疼明实!”宋慧娟听见明安越说声儿越大,就知道要闹起来,人刚站起身,还没掀开帘子,就听见明安带了哭腔,说,“您还想打我?”一听这话,宋慧娟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地就跑了出去,挡在了明安前面,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不再似往日的温和柔软,浑身长满了刺一样,只缓缓问他一句,“您打她作甚?”“你这妇人!”陈庚望的心被她的目光刺的一痛,抬起的手重重落在椅背上,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摔门进了里屋。发出的声响把正在草棚子底下喂猪的陈明守也惊动了,他两步就跑了来,“娘!”陈明守跑到他娘面前,看着趴在他娘怀里痛哭的明安不知从何安慰,宋慧娟朝他摆摆手,带着小姑娘回了屋。宋慧娟轻轻拍着趴在她怀里的小姑娘,还像她小时候一样安抚着她,等人慢慢平缓了些,才问她,“真动手打你了?”“没,”小姑娘肿着两只眼睛,抽抽噎噎的,“没打,我就看见抬手了。”“没打就好,这小脸儿打坏了就不美了,”宋慧娟拿着帕子给她抹泪儿,“我头开始没出来就是想着他就是问问你,最多说你两句,三个孩子他最疼你了。”“他哪儿疼我了?”小姑娘一生气起来,也是犟得很。“咋不疼你了?”宋慧娟给她又擦了擦小脸儿,“你长这么大,一个手指头都没舍得动过你,人家都说明守长得像他,可我瞧着还是你最像他,这双眼睛从前看还像我,现在真是越长越像你爹了。”“像他有啥用?他的心也是偏的,都偏老宅去了,”小姑娘越说越不像话。听完,宋慧娟摇了摇头,“你也不想想,那是他亲娘,是长辈,这话你咋能说?就是我,也不能说。”“那咋不能说?都是事实,”小姑娘越说越激动。宋慧娟给她松了头发,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起来,“事实也不能说,在这个地方不能说,你爹要是说一声要当孝子,你们都得跟着一块去,连娘也得去,这才是咱们这儿的礼儿。”“这没道理,”小姑娘长这么大了,哪里不明白陈家沟的规矩,她只是不想再承受这些无端的愚昧的老礼儿了。“娘不逼你们,这些乱糟糟的事儿有我,怎么也压不到你们身上,娘总听你小舅舅说外头跟咱们这儿不一样,娘这辈子出不去了,你好好读书,以后出去替娘多看看,瞧瞧外头的妇人是咋活的,就是别活成娘这个样子……”母女俩坐在床上,说了个把钟头的话,往日那些不曾说出口的,即使两代人中间隔了那么些年,可同为女人还是有很多相似的。看着趴在她腿上睡着的小姑娘,宋慧娟心里替她疼,她知道这个小姑娘和她不一样,她自己长出了新的枝芽儿,她不知道是好是坏,可她只能拼尽力气呵护着她的枝芽儿,希望她能快快长大,飞出这个山沟沟,飞到外头,找到一条她自己的路。陈家沟这个地界儿,有太多的老礼儿要守,有太多的规矩要遵,也有太多人要顺,不止是陈家沟这一个地界儿,还有旁边的十里八乡,都是如此。那些妇人们比着家里的男人们没少做什么活儿,可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得不到什么,甚至面3对男人动手也无法反抗,甚至不能反抗,她不希望怀里的小姑娘以后也过这样的日子,她宝贝着好容易养大的,心肝肉一样。因着这父女俩闹了一场,家里的气氛就安静了下来,小捣蛋鬼跑出去耍了,就彻底沉寂下来,如那条被冻住的南河。到了点,宋慧娟准备做饭,打个咸菜汤,热几个包子,吃完身上热乎乎的。做好饭,喊了声,陈明守把在外头疯的小捣蛋鬼叫了回来,人坐到案桌上还不老实,扭了头问他娘,“大姐哩?”宋慧娟拿着饭勺的手顿了顿,忽略坐在灶下烧锅的目光,敷衍他,“等会儿我去看看,你洗手了没?”“洗了,”小捣蛋鬼伸出小手给他娘看,随即才捧着菜团子啃起来。宋慧娟把饭给他们爷几个端到案桌上,才进了屋去看还在闹脾气的小姑娘。到了饭点,人早醒了过来,趴在床上就是不肯起来,一听见推门声,陈明安就盖好被子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