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说,陈明安还是亲眼看着她娘喝完了碗里那黑糊糊的药汁才放心的睡去。宋慧娟低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安然睡着的孩子,心里无限慈爱,轻轻抚着还平坦的肚子,她不禁欢喜,等了盼了几年,终于还是教她等来了。有时候夜深人静,总会无端想起那个孩子,不知她的日子过得如何,既盼着她来,想好好抱抱她,又怕她来,跟着她过苦日子,再落个魂无所去的地步,每每想起都是泪流满面,心里痛的喘不上气儿。谁料到,老天或许真是可怜他们,让他们娘俩这辈子还有些缘分,她唯有拼劲力气再护她一回而已,不教她再落到那般地步。陈庚望打门外进来,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们娘仨挤在一起,脚下不禁放缓步子,轻声走了过去,目光只是看着睡在外侧的妇人,面上带笑,可眼角却流出了泪。缓缓抬起手,拿起桌上的帕子轻轻靠了上去,拭去了停在面上的泪珠,还有那道泪痕。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他虽然不知她会怎么说,可他知道她是决计不会同意的,任何有关这几个孩子的事儿,不论大大小小,不需她言语一声,他就明白她的选择。很多时候他都庆幸有这几个孩子绊住了她的心,把她困在了这个院子里,可有时他又忍不住嫉妒,这几个孩子得到了她所有的笑。但此时,他无法跟她提出对他太过残忍的要求,这个孩子是她盼了许久的,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他有意阻拦,虽然晚了几年,可老天还是胜的。长叹一口气,把她搭在那小儿身上的手塞进被子里,把自己也挤了进去。妇人觉轻,迷迷糊糊就半睁开了眼,偏过头看他,陈庚望只淡淡说了句,“往里去去。”正迷糊的妇人还是下意识的就往里挪动,只是人一动,就碰到了躺成一个大字的小儿,一直等着的陈庚望立刻就把人翻了个身,顺势把自己彻底塞进了妇人的被窝里。等宋慧娟意识清醒,身前身后都被锢得紧紧的,她无奈之下,只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转头睡去。这时,原本闭着眼的陈庚望才又睁开了眼,只是搭在妇人身上的手揽得更紧了。过不得半个钟头,那小儿就把人吵醒了。陈庚望眉头紧蹙,忍了再忍,立时就睁开眼坐了起来,一把逮住作乱的小儿,厉声警告道,“再吵闹就出去耍——”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了刚送走陈明安回来的宋慧娟,顾念着她的身子,终是止住了话头,只问她,“还不歇着?”走到床边的妇人嘴角噙着笑,对那小儿招招手,“躺的久身子就难受,下来坐坐,晒会儿太阳。”后头的话是对那小儿说的,小儿闻言作势就要冲进她的怀里,把他一把拦下,“自己穿,别折腾你娘抱。”小明实瘪瘪嘴,但也没说什么,他大姐走之前安排他了,不能累着娘,他都知道。小明实自己翻出衣裳,慢腾腾穿着,话也止不住,“娘,我当了哥哥,能不能带它下河?”“娘也不知,得问她自己愿不愿哩?”“那它一定愿意,我护着它,一点儿也不用怕,就像大哥牵着我一样……”小儿稚语最是打动人心,对这个还没见过一面的弟弟妹妹,这些哥哥姐姐都是满心的疼爱呵护,不比他们爹娘差。陈明安一下学知道巴巴跑回来做饭,连小明实也不热乎跑出去玩儿了,只想跟他的弟弟妹妹说说话儿。等陈明守回来了,从陈明安嘴里听说这个消息,亦是满心的小心,连和面儿也不用宋慧娟下手了,他比着陈明安还要紧张。宋慧娟笑着摇头,还是自己上了手,“这点儿活儿累不着,都是做惯了。”话是这样说,为了安他们的心,只把人派出去,“打桶水去,这娘可干不了了。”陈明守忙拎着桶就跑了出去,坐在灶下烧锅的陈明安主动走过来,“我跟着您先学。”“成,”宋慧娟一边揉着面,一边给她的这个贴心的小棉袄说起来。不论男女,她甚少让他们忙这间灶屋里的活儿,可有些该会的还是得会,自己好歹能下手做点饭,总不至于把自己饿着了。宋慧娟和了面蒸了两锅馒头菜团子,煮汤两个大的都会,陈明守下了手做了白菜炖粉条,这顿饭做的时候可不短,把小明实饿得直围着灶台打转。“快去洗洗手,”宋慧娟把饭端到案桌上,招呼还围着人转的小明实。“诶,”小明实痛快应一声就跑出去老老实实洗了手,也不用宋慧娟再看着了。这顿饭吃得也不太平,小明实把他的鸡蛋从碗里捞出来,仔仔细细剥开递到宋慧娟的面前,“娘吃。”宋慧娟给他指了指灶上的碗,“那不是?”小明实瞧见那碗里的鸡蛋羹,也不再说,啊呜一口就塞满了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饭后也不用宋慧娟刷锅,陈明守就先上了手,连陈明安也没抢过他,“平日我不在家,都得你照看着,现在我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跟我抢了,好歹我也是你大哥。”陈明安只好端着盆去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倒是小明实找不到活儿,干站着着急,“大哥,我做啥哩?”陈明守低头看了看他这个毫无用武之地的兄弟,给他找了个活儿,“给爹娘的盆拿来,等会儿咱们烧点儿热水。”“成,”小明实立刻就往屋里跑,还不忘问,“暖瓶拿不拿?”陈明守怕他拿不好,“先不拿,等会儿我去看看。”被安排了活儿的小明实止不住的欢喜,水一烧好就巴巴要端,陈明守怕他端不住烫着自己,只能寻个借口,“先去看看爹回来了没?要是还没回等会儿再打。”小明实立刻就跑出了门,陈明守跟在他身后,等了好一会儿,还没看见人影,小明实就等不住了,撒手就往灶屋跑,“不等他了。”陈明守大概知道什么情况,多是去老宅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索性也进了屋。被几个孩子一再嘱咐要坐在床上等着他们的宋慧娟,看着几个孩子满院子的忙,心里满是欣慰。
“娘,洗脸,”陈明守把盆端进里屋,小明实拿着布巾递过去。“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线团子,还没起身就被人拦住了。小明实扒住她的腿,不许她下来,“我给娘洗。”宋慧娟好笑,也配合他,“你咋给娘洗?”小明实二话不说,把布巾往水里一按,拧去多余的水分,摊开浸湿的布巾就举了过去,“擦擦。”宋慧娟接过,照着他说的先擦了手,又擦了脸儿,可她没想到小明实刚接过布巾人就跑了出去。远远的,又听见他喊陈明安,“大姐,香哩?”小明实不知道这个香到底叫什么,可他知道那个擦脸的,是他们的小舅舅打省城给带过来的可好闻了。刚喂完猪正涮盆的陈明安一听他问,忙应他,生怕他拿着作乱,“咋了?”可小明实就是不说,一个劲儿的问,“哪儿?哪儿哩?”陈明安怕他不敢把他自己放在屋里,怕他找着了给他浪费了,只得随意冲了冲盆就跑进去,“找香作甚?”见他大姐得不到答案不肯给他,小明实只好说了实话,“给娘擦香。”陈明安这才把那个浅蓝色的小盒子翻了出来,也不给小明实,自己拿着,两人就进了屋。宋慧娟瞧见陈明安手里的小盒子,直摆手,“这味儿冲的很,娘闻不了。”可这姐弟俩都只当宋慧娟怕浪费才不用,非要给宋慧娟试试,还好这时陈庚望掀开帘子进了来,看着闹成一团的屋子就问,“忙完了?”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怕他,举起手里的小盒子给他看,“忙完了,给娘擦擦香。”宋慧娟忙说,“娘闻不了,冲的很,一闻就忍不住想吐。”陈庚望看着妇人不住的拍着胸口,把人拦了下来,“少闹人,赶紧收拾了去睡。”陈明安只好收了小盒子,跟着她大哥和小明实出了屋。眼看着几个孩子出了门,宋慧娟仍忍不住支着耳朵听他们的动静,果不其然小明实又炸炸呼呼闹起来,还不等她开口,陈庚望刚擦了把脸,撂下布巾转身就走了出去。宋慧娟没听见他说了啥,可几个孩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等陈庚望再进来,直接就关了门,宋慧娟从盆里抬起脚,拿着布巾擦了擦,坐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一脚把盆拉过来,随意在半温不热的水里洗了两下,转身就熄了灯。闲了一整天的宋慧娟只坐在床上缠了几个线团子,连院子也没踏出去一步,这会儿就更不困了,直盯着窗前的帘子发呆。倒是身后的男人,倒头就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时日长了,宋慧娟听着震耳的呼噜声也能慢慢入睡了,好像是一种习惯了。这个孩子算是最受呵护的一个了,不用陈庚望嘱咐,陈明安和陈明实已然有了作人哥哥姐姐的架势,自己能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麻烦宋慧娟,还千百般地顾着宋慧娟。陈明安一早就爬起来要做饭,刚出门就看见站在井边打水的她爹,往灶屋那儿扫一眼就看见她娘已然站在案桌前洗红薯了,她忙挽起袖子走上前,“娘,您去坐着给我烧锅罢。”说着话,就要来夺宋慧娟手里的刀,刀哪是个好争抢的,宋慧娟微微挪开胳膊,抬了抬下巴示意,“先去洗洗脸刷刷牙,再帮娘去看看明实醒了没?”陈明安只好转身去忙,心里却暗暗想着明儿要起的更早些。陈明实倒还呼呼睡着,小脸儿圆鼓鼓的,一吐一吸,倒像夏天河里的青蛙。陈明安没喊他,捯饬好自己,跟她娘一起坐在了灶下烤火,她的小手给她娘捂着刚使冷水洗了菜冰凉的手,“天儿这么冷,您也不使热水,回头手非得冻坏了不成。”宋慧娟一点儿也不觉着烦,心里反而暖乎乎的,跟她说着软乎话,“就今儿一回,哪儿能冻坏?”“一回也不成,”陈明安学着她娘给她捂手的样子,小小的手还握不住大人的手,“今儿就把大哥屋里的暖瓶也给起上热水,您自己一点儿也不上心,等爹回来了我就跟他说,让他好好说说您,哪有您这样的?”宋慧娟无奈,如今稍做点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跟陈庚望告状,说到底还是陈庚望太过紧张,连带着几个孩子也都神经兮兮的。那天夜里,宋慧娟坐在灶下烤着火,顺带拿了明实被树枝刮破的衣裳正补着,两个孩子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她一起挤着烤烤火,倒教从外头刚回来的陈庚望撞个正着。“白天闲不住,夜里还不歇着,”陈庚望一推门就看到妇人正眯着眼映着灶台上的煤油灯接线,当着孩子的面儿就说了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们两个如何,都是私下的事,从没当着孩子的面儿闹过气。可陈庚望既然这样说了,宋慧娟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儿跟他争,只垂着眉眼笑了笑,也就收了手里的针线,轻轻应他一声,“知了,这就收。”可这事却被两个孩子记在了心里,但凡撞见宋慧娟捯饬什么,总要小大人似的说上两句,不能做,亦或是不许做之类的就挂在了嘴边,时不时就要找陈庚望告她的状。“知了,知了,”宋慧娟总笑呵呵的应着,可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只要说两句软和话罢了。可这天夜里吃过饭,陈庚望被人叫走,宋慧娟安顿好两个孩子,她就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还没做成的棉袄,坐在床上映着橘黄色的煤油灯拿起了针线。她正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悄悄走过来的陈明安,等她听见声响时人已经站在门边掀开帘子气鼓鼓的盯住了她。“您一点儿也不听话,这会儿都啥时候了,您还做?”陈明安气得要跳脚,上来就要夺她手里的料子。宋慧娟还来不及解释,陈明实光着身子就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况也跟着埋怨她,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