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宋慧娟明白,等分地的消息一落下来,只怕陈家沟就要折腾一场,哪家不想要那几块肥力好的地,到时一个两个就要来找陈庚望说情了,真要到了那时候连她也要被人拉着说话了,上辈子也是如此。“知了,”宋慧娟没再往下问,还好她这个孩子能赶在分地前落地儿,以后这个家里也有她的一份儿口粮。陈庚望看着面色也严肃起来的妇人,反倒没头没尾说了句,“要见也不是不成,就是得少见。”宋慧娟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他私下里有什么人情要走,便问道,“哪一个?可得把人留下来?”陈庚望被她一句问的哽住,嘴巴又臭又硬,“哪有什么人?只要你不来吹枕边风就成了。”说到这个地步,陈庚望也是自找没趣了,连灯也没吹就躺下了,一眼也没瞧那惹他火的妇人。看着人背着她躺下,宋慧娟这时已然意识到他那话的意思,但她也接不上。只是她不禁回想起上辈子,那时似乎也有人来找她说情,无非是没走通陈庚望的路子,想着敲敲她这个枕边人的边鼓。那时她是怎么应对的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不管应没应下,但大抵是不能做成的,有陈庚望把着,没什么人能从他那儿走通的。即便是她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妇人,这点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是以,眼下才不能理解陈庚望这突然冒出来的话是什么缘故。宋慧娟没再多想,她只需要记着一条就成了——这些日子少见人,最好不见人。果真,陈庚望刚提了没几天,按人头分地的消息满公社都传开了,陈庚望忙的更瞧不见人了,陈明安上学一走,宋慧娟就关了门,拘着陈明实在家里认字,等今年过了伏假他也到岁数能去上学了。但无论宋慧娟怎么小心避着,有些人还是躲不掉的,家里的大门总不是时时关着的。这天,宋慧娟正坐在太阳底下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缝小衣裳,不远处的门就被人拍响了,“家里有人没?”宋慧娟还没站起身,门外又换了两道轻嫩嫩的声音,喊道,“大娘!”“来了,”宋慧娟放下手里的料子,握着陈明实跑着递过来的小手站起了身。刚取下门闩,两个小脑袋就探了进来,对上这个不大熟悉的陈明实,怯生生喊了声,“三哥。”宋慧娟忙笑着把门拉开,让张氏和两个孩子进到院子里来,“红云和明宝来了?”“嗯,”红云对宋慧娟还算熟悉,明宝少一些,但也认得,只仰了头看向张氏。“成天嚷嚷着要哥哥,见了你三哥也不敢去了,”张氏说着话儿就带着两个孩子往里走。“明实,带着红云跟明宝玩会儿去,”宋慧娟低头看了看她这小儿,朝他示意。“知了,”陈明实心里不情愿,面上瞧着也不欢喜。几个小的绕着院子打转,宋慧娟就与张氏走进了堂屋,两人坐下,张氏并没有直接看门见山说明来意,先是问了几个孩子的近况,话头还没止住,便盯着宋慧娟的肚子开口,“没几天该生了罢?”“没几天了,”宋慧娟面上带着笑,却不入眼底,她大抵能猜到张氏来这儿的缘故,但她不能开口,更不能替陈庚望做主,说到底这是他们娘俩的事儿。“这个孩子来得巧,正好能赶上分地,多个人就多一份儿地,”张氏终于把话绕到了正题上。“能不能赶得上都不碍事,”宋慧娟不接她抛过来的话茬,“平平安安的就成。”虽然她这个大儿媳妇不肯接她的话茬,但张氏自己仍旧说道,若不是她这个大儿好几日寻不见人,她也不至于跑到这儿来,“那可不一样哩,我听你爹说了,这一回分了地可紧要哩,要是分着好土,就算少点,来年的收成也比那河堤下头的能多收几百斤哩,那西地多少沿河的地,分到哪家都发愁。”宋慧娟不搭话,只坐在椅子上等着她继续说,面儿上一点也不着急。张氏此刻心里已经烧了火气,她这个大儿媳妇毫不把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进他们陈家十几年,没喊过她几声娘,刚成家就闹着他们一家子分家,几个孙子也被她教的不大与他们老两口亲近。这会儿又是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外头那些说她是个好媳妇的,只怕都没见过她这幅面孔。自打进门,前后说了小半个钟头也不见宋慧娟搭腔,张氏本就心烦,她那小孙子就跑过来缠着要回家,她干脆直接说了出来,“我瞧着这一回分地还得老大照看着分,老三家里人口少,还是得分点儿好肥力的。”一通话说的肯定,没给宋慧娟留余地,但她也还是那些话,“外头的事他爹从不拿回家来说,我一个妇人也没问过,只想着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不是听您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分地这事哩。”话说到这里,宋慧娟就不再往下说了,她一如既往的客气。张氏见从她这个大儿媳妇软硬不吃,便转而看着她说道,“这两天老大也不去老宅了,等他回来教他过去一趟,也跟你爹说说话儿。”这几句话说得宋慧娟没法子应,似乎又是她这个不孝顺的儿媳妇搅着陈庚望不去孝顺他的爹了,顿了顿,宋慧娟才看着外头的太阳缓缓说道,“要不您再等会儿,他爹也是时候回来了。”虽然她这大儿媳妇难得开口留她,但听在张氏耳朵里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宋慧娟倒不是这么想,她没法子再跟张氏坐下去,何不如让陈庚望亲自来说。“您再等会儿,我先去做饭,”宋慧娟借着椅子的力,缓缓站起了身。“老大回来你说一声就成,张氏却也不留,抱着闹气的小孙子就往出走,“这就回家,奶给你炖鸡蛋成不?”宋慧娟眼见人轻声细语哄着她怀里的小人儿走了出去,才坐到案桌前翻开布揉面。站在窗户边上的陈明实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有些东西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等陈庚望回来,吃饭时宋慧娟还没开口,两个孩子说起话来,陈明实就顺嘴提了起来,“明宝来了。”这刚落地,宋慧娟就觉察到落到自己面上的视线,但她没有开口,吃饭的时候没必要提那些事,何况还要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所幸陈庚望并没有追问,只是陈明安皱着眉头问她这个弟弟,“明宝自己来了?”事情显而易见,明宝白天是跟着张氏的,入了夜才跟曹桂琴回后头,他们都心知肚明,要明宝自己一个人来他们这儿有多不现实。
“不是,”陈明实咽了嘴角的面条,才说,“红云也来了,还有奶。”“奶来有事?”陈明安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宋慧娟的脸色,还继续问。“我不知道,”陈明实摇了摇头,回过头看宋慧娟,“跟娘说了,娘知道。”这时,跟着陈明实一起回了头的陈明安才注意到她娘的严肃,老老实实止住了话头,埋头吃饭。等饭吃完,陈明安留下来刷碗,才找机会问她娘,“奶来干啥?”低着头扫案桌的宋慧娟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了,倒也没说她,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我没跟爹面前说,”陈明安瘪嘴,“她来能有啥事?为难您了?”“哪会哩,”宋慧娟透过面前的小窗看着正站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的人影儿,“都是大人的事儿,等你爹拿个主意。”“您又不说,”陈明安不情愿回头看她娘。“快回去睡会儿,”宋慧娟趁机把人撵回去,“等会儿娘喊你。”陈明安没问出来,只得进了屋。她还太弱小,没办法护住她娘,更没法子把她娘从这泥潭里救出去,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考上学,给她娘增光添彩,能做她娘挺直腰杆的后盾。等两个孩子进了屋,宋慧娟才对下了帘子的陈庚望提起来,“说是没事教你回去一趟。”余下的话不用床边的妇人再说,陈庚望已经能猜出来了,他闭着眼拖着疲惫的身子,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知了,”陈庚望重新睁开眼,看着正弯腰铺开薄被子的妇人,她那肚子直直坠到了床沿上,脊背似乎也被身前沉甸甸的肚子压得直不起来。两步走近,一伸手就握住了那忙碌的胳膊,“别忙了。”宋慧娟见他面上满是疲色,便不再说话,两人躺到了床上,由着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腰间。一觉醒来,该走的都走了,陈明安不用她喊,自己个儿就跑去上学了。陈庚望忙完手头的事儿抽时间去了趟老宅,他对那妇人说了一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是不明白,可他还是去了。天儿虽黑,但头顶的月亮却圆,也照得亮,他没赶回去先吃顿饭填填肚子,径直来了老宅。这时,张氏已经收了案桌,陈庚望瞧见窗边的影子,低头走了进去,“还有饭没?”听到他的声音,老两口都抬起了头,老陈头还未开口,张氏就抱怨,“饭也没吃?”“忙得很,还没回去哩,”陈庚望自然知道他娘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当时拦了下来,“晌午我回去慧娟说您过去了,我一忙完就来了。”张氏再说不得,只赶紧去堂屋的馍框子里拿出馍馍,这个工夫,老陈头便开了口,“分地的事咋样了?”“还没定下来,”陈庚望就着水咽下噎嗓子的干杂面馒头。“还是抽签最稳妥,”老陈头捣了捣灶里积的草木灰,扑簌簌落一层,“这几天闹得厉害,你也别跑回来折腾了。”“知了,”陈庚望吃的快,但也还时时应着老陈头的话。张氏寻机开口,“今儿我去东边,瞧着慧娟快生了,你和老二人口多,可老三咋办?”老陈头看了看低头喝水的大儿,问他,“公社定下按人头分地没?”“定了,”陈庚望拍拍手,直截了当,“生下来的才算,没落地的一概不算。”张氏有些着急,“那肥力不一样咋分哩?”“这还没商量哩,差不多就是抽签了,”陈庚望站起身,“等收了小麦就差不多了。”“看老天咋分了,”老陈头也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灶屋。陈庚望回去一趟,还是没安下张氏的心,好在有老陈头在,乱也乱不到哪儿去。晚间陈庚望推开门时,宋慧娟已经安顿好孩子娘仨先睡下了,陈庚望上了床,身旁的妇人似乎才感受到他的动静,迷糊着张开了眼,轻声软气的问他,“吃饭没?”陈庚望拉好她身上的薄被子盖住漏在外面的胳膊,“吃了,睡罢。”对刚才在老宅发生的事他一句没提,那些乱糟糟的事何必扰了她,她一心扑在他们这个小院里就成,外头的事自有他在。没等到分地,宋慧娟肚子里的孩子就急慌慌的落了地,虽说陈庚望不在家,但也幸好正赶着陈庚望这天在家,倒没生出多少乱子。早间,宋慧娟正赶着和面蒸馒头给她这吃了饭还要离家的大儿,可坐的时间久腰就难免酸痛,她忍了忍,等最后一锅馒头团好,才从那长凳子上站起来。灶里塞好了树枝子,也不用人看着,陈明守便带着他家里的这个小捣蛋鬼跟着他爹背着竹篓子趁着凉快去地里除会儿草。陈明安倒被留下坐在树荫下乘会儿凉写字,眼见她娘走到了他们身边,便抬了头冲她一笑。“歇会儿罢,”宋慧娟顺手拿起蒲扇给她打起风来,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还难受不难受了?”“不难受了,”陈明安由着她娘摸完,又继续低头写字,她肠胃不好,稍一受点凉就容易拉肚子,尤其是夏天,天一热儿夜里不好好盖被子第二天准难受。“不难受就好,等会儿把药吃了,”宋慧娟收回手,难免还要唠叨两句,“夜里睡觉还是得盖好被子。”“喝茶不喝?”宋慧娟哪儿都问问。“喝!”老远就听见了陈明实蹦蹦跶跶的声音,一进门就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