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娟起了身,走出去两步又转过身来,身后的孟春燕见她回头,瞧见桌上的那张纸儿,忙递了过去。宋慧娟笑着接过,拿着这张纸就走了出去。“明守来的信,”宋慧娟瞧见抱着小培青也往过走的陈庚望,便把手里的纸儿伸到他面前。陈庚望一搭手,打眼一扫,却是也没反应过来,又仔细盯着看了一遍,才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妇人,此刻她那张脸上的欢喜无需他再问了。孟春燕也走了出来,笑着打趣道,“大哥,这事儿好不好?”“好,”陈庚望看着手里的纸儿直点头,“咋不好哩?”“好就成,”孟春燕笑着说,“往后你就等着抱自己的孙子罢,也不馋培青了。”“我?”陈培青听见大人提起他,仰着小脑袋不明所以。“哪儿说你了?”孟春燕指指他,“等明年你大爷大娘再回来,得给你领个小弟弟了。”陈培青不知道小妹妹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弟弟,“小弟弟?”“男女都好,”宋慧娟忙说,“男女都好。”“不要孙子大哥能愿意?”孟春燕却是不认同,“少说也得一个闺女一个儿。”“我不愿意他听?”陈庚望手一叠,想起那个倔脾气的闺女,走了这么久一封信都没来,“我说话还有人听?”宋慧娟眼瞅着他又要臭脾气,忙说道,“年轻人跟咱不一个想法哩,孙子孙女儿都好。”“也是,我一说教芝华再生个闺女,她就不愿意了,”想起她那个也有主意的闺女,孟春燕也直摇头。看着旁边男人的脸色不再冷着,宋慧娟这才说,“明儿我就去乡里再挑几块料子。”“那正好,你这会儿就跟我去拿棉花,明儿直接一块儿拿过去弹弹,”孟春燕见小孙子跟陈庚望玩得兴起,也不带他了。宋慧娟跟着孟春燕去了后头,他们家今年种的棉花收成好,这一亩地收了七百多斤,除了给芝华和明茂家里的,就是几家都用,也用不完。坐在门檐下看着那绕着满院子跑的小人儿,陈庚望看见背着两袋子棉花回来的妇人,就站起了身,几步走上前,接到手里,就说,“拿这么多啥时候能用完哩?”“不是光做衣裳,小被子、小垫子、春天的棉衣裳也得备几身,”宋慧娟洗着手一一说起来,说完又问他,“炒个萝卜粉条罢?”把那两袋子棉花放在门后的陈庚望伸手取下挂在梁上的馍筐子,交给抓了一把粉条的妇人,一并进了灶屋,生火做饭。知道了这个消息,夜里宋慧娟也睡不下了,翻来覆去的,就是不放心。里侧的陈庚望也被她搅得心烦意乱,干脆问她,“咋了?”宋慧娟转过了身,看着对面并不能看得清楚的男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想着是不是得过去看看,咏秋年纪还小,又是头一回遭这事儿。”剩下的话宋慧娟未说完,便能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不赞同了。陈庚望哼了一声,“二三十的人了,也不是白长岁数,你要有事明儿就去送封信,等俩月人就回来了,还有啥你操心的?说是看看,一去没半月又回不来,家里这一摊子咋办?”宋慧娟的念头被他三两句给压了下去,她要是真走了,别的不说,就是老宋头那边她也挂念。宋慧娟想了想,还是想明儿去封信罢。入了冬,院子里的树只剩了个杆儿,光秃秃的,连片叶子也不没,寂静了一夜的陈家沟迎着东面升起的太阳渐渐苏醒,宋慧娟拉开门,看着下了一夜的雪,厚厚的一层落在地面上,让人没处下脚。回屋换上毛窝子,取下馍筐子,提着暖瓶,踩着厚厚的雪进到灶屋,盆里倒上热水,热热手,便掀开了锅盖。满地的白照得人一出门眼就睁不开,陈庚望从草棚子里拿起铁锹,一锹锹的雪被他堆在了院子中间。宋慧娟这边饭做好,铲完院子里的雪的陈庚望已经出了院门,宋慧娟扶着墙一步步挪,听见与人说话的声音,便继续往前走。一条路上,多少扇门儿,便站了多少个男人,还有那探头探脑跑出来的小娃娃们,冬天的雪他们难得痛快玩一场。宋慧娟跨出门槛,扶着门梆子对正弯腰铲雪的陈庚望说,“饭好了。”话说罢,宋慧娟便转过身看了看东头的地,等她回过身来陈庚望已经拿着铁锹往回走了,宋慧娟便抬起脚进了院子。陈庚望把铁锹随意放到院门后面,等着进了灶屋的妇人提着暖瓶出来,把面前的盆倒上热水,两只手往里一放,热水涌在手面上,烫的人舒坦的很。宋慧娟从锅里盛了两碗粥,拿出热好的馒头,还有那一碗白菜豆腐炖粉条,都端在了案桌上。等屋外擦了手的陈庚望进来,宋慧娟把竹笼子里的筷子递过去,两人这才开始吃饭。吃饭完,陈庚望站起身拿起门后的铁锹又出了门,宋慧娟忙完灶屋里的活儿,喂了牲畜,才进到里屋,拿起床尾那箱子上针线篮子,坐到靠窗的小圆木床上,铺开棉花料子,穿了线便开始绣了起来。六身春天的棉衣裳,六个小肚兜,还有六套小被褥,三双虎头鞋,三顶虎头帽,用的是那天挑出来的两块料子,还有去乡里特意买回来的料子毛线。
这些已经让宋慧娟忙得坐不起身,且还没算上冬天的厚衣裳,她算了算,倒也还来得及。等过了年开了春儿,东地那边种上两亩棉花,到冬天用也能赶得上。屋外的雪飘飘洋洋,从不知多高的地方落了下来,一层接一层的洒在地面上,等陈庚望扛着铁锹回来,屋内那坐在窗边的妇人还低着头缝那些小东西。看着地面上落的半指厚的雪,陈庚望拿起了门后倒竖着的竹竿子扫帚,打门边开始往外扫。坐在屋内的宋慧娟听见院子里响起的沙沙声,扭头一看,瞧见院子里人,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针,捶了捶腰,起身下了床,走到堂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过十一点。时间差不多,宋慧娟便出了屋,问正在扫雪的陈庚望,“做不做饭?”陈庚望听见声音,手上的动作停也未停,只道,“还不饿。”得了他的回复,宋慧娟便又进了里屋,重新坐到床上拿起了针线,等她把这床小被子收好尾,出了屋一看挂钟,就快要过一点。宋慧娟打眼一看,院子里没瞧见陈庚望,忙添了水,点着了火,又坐到案桌上拿起擀面杖擀起了面条。等锅里的水烧开,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面条已经放在了锅排上,掀开锅盖,一把放进去,使着筷子搅开,再盖上盖子。这时,宋慧娟才出了院门,往那南边一看,一个人正在那儿低着头铲雪。宋慧娟耽误了时间,锅里还煮着面条,便没有往前走,只在门口喊他,“饭好了。”说罢,急忙忙又转身进了院子,回了灶屋。听到声音的陈庚望把手上的最后一锹雪扔到旁边的雪堆上,提着铁锹便往回走,走到门口,停下跺了跺脚,鞋上沾的那些雪粒子就落在了门外。宋慧娟这边已经盛出了面条,端到案桌前,看着还没进来的男人,便提起了案桌下的暖瓶走了出去,热水倒在门外的盆里,一层热雾立刻溢出了盆,扑在面上。宋慧娟把暖瓶放回了原位,这时门外的男人也擦了手进来,两人坐下,拿起筷子便吃饭。到了半下午,宋慧娟看着天儿一见黑,就下了床去看挂钟,看着五点的针儿,就取下馍框子进了灶屋。刚入了夜,天上又飘下了雪,白天下下停停,夜里却是不见停。这一场雪下得大,反反复复,连绵了五六天,太阳的面儿也见不着,哪边地上的雪铲不及,夜里就冻成了冰,人站上稍一走动就打滑。是以,这几天,出门的人就少了许多,南边那片空地上也不似下雪前都站那儿说话了,只到了晌午稍暖和点儿时,才有三两个人站在那儿。于宋慧娟也有影响,原本算着日子要赶着年前去大宋庄看看的,现在满地的冰,是寸步难行。比那毛窝子的底儿还厚的冰,只依靠着还没露面儿的太阳,少也得个把月才能化干净。陈庚望还是如常,吃了饭必要出去一趟,宋慧娟坐在屋里忙着缝那些小东西,又赶着下了雪,一坐就是半天。这天夜里,刚熄了灯,宋慧娟还没拉上床帐子,便听见院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她边穿衣裳边问,“谁?”“大嫂,是我!”听见是曹桂琴的声音,宋慧娟先是一愣,随即转过身看向了里侧的陈庚望,可陈庚望也不知道那曹氏这个点来为了什么,对这看过来的妇人只摇了摇头,也跟着坐了起来。宋慧娟穿戴好衣裳,弯腰提上鞋,提着灯掀开帘子便往出走,身上的男人跟上取下了门闩,俩人映着宋慧娟手里那盏散发出微弱的光的煤油灯走到了院门前。门一被陈庚望打开,宋慧娟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曹桂琴,人还没进门,便听她说出了个震天的消息,“大哥,明宝他爷摔着了。”宋慧娟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下,但随即便看向身旁的陈庚望,只见他伸出手,对曹桂琴道,“我这就过去。”宋慧娟把手里的灯放到他手上,眼看着他冷着脸就往出走,看着他身上的单袄,宋慧娟忙喊,“穿上袄。”说罢,也顾不得他回没回头,忙往里屋走。陈庚望自然是听见了的,也停下了步子,等那妇人进去的工夫便问曹氏,“摔哪儿了?”“摔东头茅房边上了,”曹桂琴立刻把张氏同她讲的都讲了出来,“娘说爹是去茅房哩,她在里屋等了半天没见人回去,就出去寻了,见着人在茅房边上摔着了,就去后头拍的门,我赶过去看了,我跟娘一扶爹就喊疼……”后头的话未说完,曹桂琴也不知如何再说下去,恰巧此时宋慧娟拿着陈庚望的大袄走了来,接过他手里的灯,听他边穿衣裳边说道,“去后头喊老二也过去。”说罢,连灯也未接下就离开了家门,曹桂琴也忙跟着往回走,只是一快一慢,两人差了一大截。宋慧娟听他说罢,立刻关上了门,提着灯去了后头。脚下的冰还没化多少,宋慧娟步步都走得小心,还好两家离得并不远。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宋慧娟站定后便伸了手去拍,等得一会儿,便听人问道,“谁?”“你大奶奶,赶紧去喊你爷来,”宋慧娟听出了是小培青的声音,只得教他去喊人。陈培青站在不动,立刻朝里屋喊,“爷!爷!”“咋了?”陈庚良洪厚的声音传出了院子。“大奶奶来了,”陈培青指着他还够不着的门闩给他爷爷看。这话说罢,陈庚良还没走出来,灶屋里的孟春燕便先提着灯出来开了门,说着就把人往屋里请,“进屋,进屋。”这事耽搁不得,宋慧娟直接对她说道,“老三家里来了,说是明守他爷摔着了。”“啥?”孟春燕听闻也是震惊的没有反应过来,但她看着面前宋慧娟极是严肃的脸色立刻就回头喊人,“他爹,赶紧出来,快点!”语气太过急促,屋内的陈庚良披了袄就走了出来,宋慧娟把她知道的就那么一句话又说了一遍,陈庚良听得也是皱了眉头,二话不说接过孟春燕递来的灯就出了门。孟春燕这会儿把她拉进了屋还要再问,可宋慧娟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个啥情况,她也坐不下,想了想,对她说,“我还是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