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拉了灯重新躺下,听着那沉沉的喘息声,陈庚望才从思虑中回过神来,他偏头看向那掩在被子下的妇人,只余下道背影对着他,也一眼能瞧得出内里的瘦弱。这时,陈庚望心里盘旋了这么久的那股子邪火就莫名消散了,他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模样一下子都出现在了眼前,恍惚中陈庚望伸了伸手,不剩下一只手了……宋慧娟没等来信儿,吸着外头的冷气儿渐渐撑不住了。起这两座新房的事儿,起初没跟几个孩子说,一直到了年关,宋慧娟算着时间才给明守去了电话讲起来,“今年带毛毛回来不?”陈明守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了,也不是不知道他娘的心思,去年只让祖孙俩匆匆见了一面,他心里本就过不去,眼下他娘特意打了电话来问,那样的话他哪里还能说得出口?但不等陈明守开口,电话这边的宋慧娟直接就将夏天起了房子的事儿跟他说了,说完便又问了一遍,“今年回来罢?”陈明守听到他娘又这样问才恍然明白,定是为着他们能回去过年才盖的这房子,陈明守缓缓点了头,“回,咋不回哩?今年不忙了……”去年那话也不过是个借口,都心知肚明的,但只要陈明守这样说,宋慧娟也心甘情愿的相信他。此刻得了明守的准话儿,宋慧娟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她盼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把人盼了回来。进了年关,陈明守一家三口早早就回来了。当天,宋慧娟抱着一岁多的毛毛拿了钥匙,交给明守,“东西还没搬过去哩,你带着咏秋去看看,里外俩,选一个中意的。”陈明守看着手里的钥匙,却道,“都在那儿,有啥选哩?”“那也去看看,”宋慧娟催人过去,不给他再推脱的余地,又低头问怀里抓着拨浪鼓玩儿的小娃娃,“毛毛跟着奶成不?”小娃娃也不认生,被人抱了也不闹,自己抓着东西玩得正是劲头,可眼见着熟悉的人要走,还是伸出了小胳膊要抱。俞咏秋临出门前还是哄了他几句,“毛毛乖乖,这就是奶奶哩,跟奶奶好好在家,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毛毛扭着身子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儿,见她对自己笑,又回过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小胳膊才犹豫着收了回来。宋慧娟见他又转过身来,心里更是高兴了,抱着人进了屋,看了看他的小牙,才给他掰了一小口糖果子,“毛毛,尝尝?”小毛毛在城里是没见过乡下的食物,但对甜滋滋的食物小娃娃仿佛是天生有直觉似的,小手一松,立刻就要上手抓。宋慧娟笑着避开,捏了点糖渣子喂到他的小嘴儿里,问他,“甜不甜?”小毛毛脆生生的就道,“甜!”宋慧娟乐的合不拢嘴,怀里的小毛毛也跟着乐,惹得那刚进门的陈庚望没法子瞧不见这俩人儿。早间人回来,宋慧娟见陈庚望也不热乎着去抱,便知道他那心里的那股子邪火还是没撒尽的,她看着这小娃娃却是不忍,主动将人抱了过来,此时也忽视不了那时不时探过来的眼睛。赶了那么久的路,小娃娃也熬不住,在宋慧娟怀里没坚持多久,人就眨巴眨巴眼儿了。宋慧娟掀开帘子,抱着人进了里屋,却没将人放到他们那大床上,将坐在堂屋的人喊了进来。人进来还是一脸的不耐烦,宋慧娟没搭理他这个口是心非的人,直接就把人放到他怀里,“先抱着,我教给他做的小被子拿出来。”陈庚望接过,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还不停的眨巴眼儿,抬了抬下巴,看向那张大床,“放那儿不成?”“那都是咱用的老被子了,这被子是才晒过的,”宋慧娟正低头从箱子里翻着新被褥,一整套红色的料子做成的,将其展开铺到大床上,才转身走到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身边。这才几分钟的工夫,人就睡着了。宋慧娟轻轻接过来,把人放进小被子里,下了床帐子,摸上他身上的小衣裳,又对坐在身后的陈庚望道,“教门也关了,省的风进来了。”那坐在椅子上的陈庚望脸上还是不好看,但却站起了身,将那门关了,转身连窗户也给带上了。宋慧娟听得动静极小,心里忍不住笑他,手上忙给小娃娃解开了身上的衣裳,只留了最里头的一身秋衣秋裤,被子从头到脚掖好,只露个小脑袋。宋慧娟起不了身,看着这小鼻子小脸儿,她的心就软和的不成样儿了,一点儿也不愿意去忙别的了。听见屋里不停走动的男人,看着小娃娃蹙了两下眉头,宋慧娟心思一动,将床帐子微微掀开一角,对他摆手,“你进来瞧瞧。”被人打断的陈庚望直皱眉头,也看着那妇人眉眼欢喜的模样还是低头进了来,却听这妇人指着那张圆乎乎的小脸蛋儿瞧瞧说,“这鼻子多像明守,这眉毛也像,眼像咏秋哩……”陈庚望跟随着妇人的话一点点儿看着,不时点头,这妇人说起来仿佛这几个孩子小时的模样还都印刻在她心里,抬头瞧着她极是柔和的面容,莫名的心里的那股子邪火儿也被冲散了不少。这边老两口看着躺在床上呼呼睡着的小娃娃挪不动步子,那边的陈明守见了两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心里酸涩的直冲眼睛。俞咏秋没有忽视面前人的变化,等他细细打量一番,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才道,“等明实回来问问他再定罢?”陈明守却道,“不用等他回来再问了,娘指定给他去过电话了,咱定哪个都成。”陈明守还会不了解他娘吗?既然让他们来选,那一定是给明实说了的,他的兄弟也不是会让他们的娘为难的,只有随着他们挑的份儿。俞咏秋明白她这个婆婆的好意,但她也并不为去年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于是她便问,“咱回来得少,你瞧着选个就成,明实还没成家,以后许是人来了也得看看哩。”陈明守点头,指着里头那座院子,“就这个罢,咱回来得少,走动的也少,明实要是带人回来,在外头也离路近些。”如此这般,算是定下了。回到那边,陈明守便跟他娘说了,宋慧娟听罢也没什么意见,原就是紧着他们挑的,转而问旁边的儿媳妇,“毛毛睡了,还没醒哩?等会儿给他整个鸡蛋羹成不?”“一个就够,”俞咏秋点头。待又过了几日,那几个孩子也陆续回来了,陈明安进门没看见人,便悄悄问明宁,“大哥跟嫂子没带毛毛回来?”陈明宁摇头,“在东边自留地那儿哩。”“去那儿干啥?该吃饭了,”陈明安还不知道这件大事儿,故而疑惑。陈明宁便跟她说了,“夏天里刚在那儿盖的房子,大哥一套,二哥一套,以后都住那儿哩。”陈明安听了,不由转头看向站在院子里砍柴火的她爹,“你二哥也住那儿了?”陈明宁摇头,“二哥说不想过去,等他成了家再去。”陈明安又问,“那这吃饭咋吃哩?”“娘没叫大嫂开火,”陈明宁随意晃着手里的烧火棍,“说就这几天还得开火不值当。”陈明安这就算是明白了,这么一来,他们便算是分了家了。入了夜,陈明安擦过手,坐在她娘身边,问她娘,“爹咋想通了?”宋慧娟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事儿,不由得笑道,“他不想通还能咋办?人真不回来他也没办法。”这说法也不是过不去,但陈明安听了却知道不对,她爹那性子她还不知道吗?能教他一下子痛痛快快的起了这么两座房子,指定是她娘开了口。想是这么想,陈明安心里有了数,也不再追问了。这一年,宋慧娟等着陈明守带着妻儿从练集回来,才带着人回了大宋庄,也教老宋头又见了一面家里的下一代。一代又一代,时间总是过得快,教人不知不自觉中就长了辈分,喊得人也老了,脚下迈出去的步子也小了不少,可就是身上的担子还不轻。同张氏在一座院子里过得久了,宋慧娟似乎也渐渐快要适应了,她自有法子应对,开了春儿地里就有活儿,拿着铲子不停闲,到点儿再回来做饭,大宋庄便照常一个月回去一趟。老宋头头晕的毛病最开始吃了药还有些用,这半年越来越不顶用了,年关时兄弟几个商量着想带着人去城里看看,可老宋头直摆手,他还是不愿意去,没人能说得动他,宋慧娟只能每每回来多问问他。前半年到还好些,不到十月一,宋慧娟回去了一趟,推门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宋浦生刚带着人出门,说是又换了个地儿去瞧病了。宋慧娟好容易来一趟却没见着人,也没立即就走,扯了根绳子,搭上被子晒晒,翻出那柜子上堆得衣裳,打了水,坐在井边一件件揉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