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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第26(1 / 1)

侍女又道:“我是在二夫人身边侍奉的绿莺,夫人特让我来这儿候着,好亲自迎林夫人进去。”谢宝因眨眼,不由一笑,这侍女倒会说话,连同坐在车舆内的王氏也不免露出个精明的神色,话里话外都在替自家夫人恭维。孙家二夫人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谢宝因被玉藻扶着从车驾下来后,便带着林妙意和林却意与王氏一同进去,先上去几阶,迈过高槛,再下四阶,走过花草松柏,不久便到了孙家前些年特造的观寿庭院里。这座庭院是建邺城内最奢靡的,鸟兽成堆,奇珍异草琳琅满目,那时还被御史大夫弹劾过,可他们造出来的由头是为孙老夫人祝寿,于最重孝道的本朝来说似乎也就是可允的了。林却意一进庭院,便被那些在玩耍秋千的娘子吸去了目光:“长嫂,我想去玩那个。”谢宝因带她们出来的用意本就是结识,故点头笑道:“万事小心,不可贪玩,亦不能乱碰主家的东西。”说罢,又让林妙意也去那边待会儿。王氏往那边瞧过去,念起谢宝因前些日子说要为二郎林卫铆议亲,请她帮忙相看,不知道是发现什么,忽指着远处紫藤架下的某位娘子,颇有些鄙弃的说道:“二郎的新妇,可千万记得把那位沈家的娘子给剔掉,她大人专行财婚这等烂勾当的事情,先将女郎许给多家,待收完五礼或三礼,便要开始接二连三的悔婚。”谢宝因倒是记得这位沈家娘子,今年十六,读书作诗都会,脾性温婉,可自十三岁能议婚事起,便被她父亲行起财婚,世族内已无人敢娶。瞬息过后,她的思绪忽被打断,有人在喊。“五娘。”【作者有话说】[1]“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出自唐代的交通法规《仪制令》。[2]“路侧有官吏巡视管制,无公私缘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论车驾或马匹,均不准疾速”这段也是唐律里面所规定的交通律法。 家风破败谢宝因回身去瞧, 只见妇人被仆妇搀扶着绕过假山走来,步履如风行也皆是因身形消瘦,似一阵风穿过假山, 她便能就地不见踪影, 面容虽施了胭脂粉黛,也难以遮掩其病容。吴郡孙氏留在建邺的这支正是范氏母亲的娘家、范氏的外祖家,范氏外大母还在时,谢宝因儿时常随着范氏来这里看望外曾祖母,与孙氏的女眷也算得上是熟悉。这位弱柳扶风的妇人便是给她下花贴的二夫人, 孙泰续娶的妻子。孙家二夫人郭氏出身太原郭氏的旁支,嫁来孙府近二十载, 自前年起就常被病魔缠身,孙氏派遣奴仆出去寻医问药也不见多大的起效,那时范氏来瞧过这位弟妇,回去也说虽恶病未祛除, 但看着精神不错,性命当是无忧。如今这模样,又哪是无忧, 不曾想已如此严重, 却还要费神来办这一场赏花游宴。“五娘不认识我了?”郭氏如今已三十四五岁,女郎姿态却还未全然泯灭, 伸手抚面羞愧道,“有时我揽水照镜也会惊慌, 不怪你这孩子。”谢宝因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 深埋思绪, 缓缓回道:“我怎能不识得二夫人呢?以往随着母亲来这里看望外曾祖母, 二夫人最是疼爱我的。”郭氏无儿无女, 所以待她们这些郎君娘子也会带着一种怜惜,且无论是哪家的郎君娘子,都当作是亲生的呵护,若说有不同,便也只是对谢宝因这位表外甥女。郭氏亲切的握着谢宝因的手:“陪我去那边坐坐。”王氏或是知道孙家此次用意何在,在郭氏没来前,便已去和其他世家夫人闲谈。眼下只有她们两人,谢宝因顺从点头。她扶着郭氏缓步往人工凿出来的河渠边走去,这儿有着大片莺莺绿草,又立着数十株树,杨柳、桃花、杏花皆不缺,还设了曲水流觞。侍女见有人过来,赶紧摆好坐席。谢宝因屈膝在郭氏对面跪跽,中间所隔是捎带着酒樽的流水。郭氏跪坐好后,将手从仆妇那里抽回,询问着女子近况:“五娘是去年行的亲迎礼的?”谢宝因颔首,听郭氏又细问是哪日,耐心答道:“九月初二那日。”郭氏满眼慈爱的点头,哀叹一声:“我缠绵病榻许久,已经不知时日几何,连想去观礼也是有心无力,上元节过后身体才好了些,想着花红柳绿的时节,与诸位夫人同游赏花倒也是一番乐趣,来日来日”待说到心中的悲处,声音也止不住的哽咽起来,“来日踏上黄泉就再也看不见了。”旁边的仆妇赶忙递去手帕,宽慰道:“夫人自生病以来,忧思就越来越繁重,总会想些伤神的事情,现在说这种话出来倒让林夫人见笑,再说黄泉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去的。”“我自己的身体,你又知道些什么?”郭氏接过手帕擦去挂在下颚的泪水,嘴里却是连语忿怼,“你说得倒像是去过黄泉,怎么就不容易去了?”自小服侍郭氏的仆妇被怼,一口气堵在喉间,又想起妇人病了许久,心中必定是烦闷的,只好认下这骂,应和道:“夫人说的是,过个十几载等我去了,再来托梦禀告,告诉夫人那里是什么模样。”郭氏的眼泪淌了更多:“我们主仆还不知是谁先去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舅母不是自己也觉得上元节过后,身体好了些?”谢宝因见妇人的愁虑愈发厉害,又见主仆二人唇舌利剑的,恐她们伤了彼此情分,“这便是所谓抽丝,待舅母这场病待抽丝剥茧后,哪还能去什么黄泉,该是长久享福。”仆妇见女子开口,想着有夫人最疼爱的娘子开解,或是能好些,叹气一声便摇头离开,留个清净地给她们舅甥二人。心中忧绪收住些后,听得女子这番话,忆起往昔,郭氏重重吐出口气,她无儿无女,在孙家瞧着光鲜,却难以被待见,只有自己独自坐在一旁,有时被五娘瞧见,五娘也会一声不吭的过来坐着,使得她常常会恍惚,五娘好似就是自己那个苦命夭折的孩子,瞧不得母亲伤心,特意再来陪着。可自范氏外大母过身,范氏也不再常来孙家,来也不会带着五娘。孙家不来也好。又说什么长久享福,在这孙氏有什么福可以享的。叙旧完,郭氏想起孙泰的叮嘱,无奈开口:“五娘,你从小就聪慧,也该知这场赏花游宴是为何要办,又为何要请你来。”谢宝因从河渠中拿了酒樽,浅浅抿了口,才盈盈笑道:“难道不是舅母想我了?”这么一句甜蜜的俏皮话,郭氏被逗得乐开怀,也知这是五娘对那事的婉言相拒,五娘才做林氏宗妇,她又怎能忍心让五娘为这些事情去被自己夫君骂。她也不再说那事,低头时嘴角微微扬起:“是,舅母想你了。”谢宝因却莫名的起了些哀伤之思,她想许是这位舅母太过好应付了,若是旁人,定会纠缠不休,要使得她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脱身。

郭氏又紧着问了些家常话,谢宝因听来,发觉她问的都是些自己未出嫁的事或是在林氏过得如何,虽是不解,但也逐一应答。还未说多久,原先那个绿莺从外面进到庭院,来到郭氏跟前:“二夫人,老夫人叫您过去。”谢宝因微蹙眉,瞬息又舒开,思踌不语,郭氏被侍女扶着起身,她也跟着放下酒樽,强忍着脚掌的麻痛,起身行晚辈的礼数相送。郭氏走远几步,又顿足,闲话这许久,已将她体内好不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用尽,这会是气若游丝,她回头最后道了句话才走。谢宝因回味着那话,长睫覆下,范氏曾说孙家上下也只剩郭氏这么一个清白的人,在远眺着快要消失的那道背影时,又笑叹摇头,她倒是不曾知道哪个近身侍奉的还要喊主家“二夫人”。临湖的水榭中,王氏正在这里与世家夫人网罗着待嫁的世家女郎或是儿郎,瞥见谢宝因独身一人站在那里发愣,偏头嘱咐从自己家里带来侍奉的侍女过去将女子请来这边。谢宝因走过长廊,来到水榭里,因做娘子时,常跟随范氏去赴贴,许多世家夫人都是认识她的,对于她的孝名多有赞赏,本都打算着揽其做自家新妇或娰娣,谁知眼下也急忙笑着招呼,又打趣谢氏五娘转眼就成了林氏的宗妇。忽地,长廊那边传来声响。几位世家夫人立马看过去,左右小声交耳道:“那是孙酆的两个侧室,穿红戴绿那个便是孙酆近来的爱妾,听道是他们两兄弟共着狎玩。”“两兄弟?”有人不解,“孙泰可是个君子,还有梅花之名在外。”年长的世家夫人鼻间冷哼一声:“你以为孙家二夫人为什么病了这几载?不过是发现他们背地里那些乱交的事情,且孙老夫人也未尝不知晓。”待她望见那堆一起玩闹嬉戏的娘子,又是嗤之以鼻:“这些郎君娘子连生父是谁都摸不清,至今还糊涂着。”孙氏有几位郎君娘子,除了孙泰的嫡长子外,其余皆是侧室所出,令人瞠目的是连孙泰、孙酆两兄弟都难知道究竟哪个是自己的孩子,最后干脆用了个均分的办法,各人得几男几女的将孩子分了。交耳声不算是大,却足能让这里的人都听到,世家夫人赏花游玩除了雅致,还有便是知悉近来发生的事,她们所知的,未必就比朝堂上知道的少。谢宝因默语,望向那两个侧室,一个是花团锦簇的鲜活,一个则是形如槁木的死寂,这样的女子从前在孙氏还有几个,不过都得病死去。范氏那时还被硬扯着来出主意,心里却是瞧不起这样的表亲,乱了伦理道德,与禽兽沦为一丘之貉是谢贤所怒骂的话,范氏也怕他们来祸害谢氏,才会刚送走外曾祖母就冷掉来往,也鲜少再带她们几位郎君娘子来这里。堂上,郭氏正垂首跪在地上,百蝶金暗纹的襦裙上挂满茶里的盐椒粒等辛辣料,仅靠最后一点力支撑着这幅躯体。在她前面坐着位富贵相的老夫人,专拣着仆妇骂人的话,叱喝道:“你放走那行货子到底是什么脑子,真是下乡巴出来的□□崽子,病这两年倒又成了孱头萝卜秧子,要不是家里无人可用,当我愿意让你出来?”郭氏所出身的旁支远在陇西郡,对建邺的人来说是下乡巴人,她早听惯了,老老实实的受着这些骂,听到后半句,心思浮动,她困于病榻却还被硬拉起来操办这些事,便是作了八辈子的恶也不该轮到这里来。帮孙酆活络门路,怎么不让他自己的妻子来操办,怕是被折腾的见不得人。本就活不了几日,她何必再小心谨慎,处处伏低做小,还全什么孝义名声,当下便嗤鼻道:“老夫人该想想为何家里无人可用,得使我这个孱头萝卜秧子,说来谁又知道元夫人是如何没的?”郭氏说的元夫人是孙泰的元配,刚进来两载便死去,后才又娶得她,当时还不知为何要娶她这么个旁支娘子,嫁来两年便明白。老夫人听得这话,再也端不住,呸了声:“下作行子,你要敢拿这浑话出去高声唱道,你瞧我扒不扒你这臭毛鼠的皮下来!”郭氏早没了活的念头,陇西郡的老父老母也已不在,当初做个驿站官吏的娘子多好,怎就贪了这建邺的荣华富贵。她只怕自己踏不上黄泉路。“老夫人又在这儿作什么没耳的模样,上梁不正才使下梁歪,俗语说儿郎最肖父亲,旁人不知,你岂会不知?”“你以为他们只是狎两个妾室?” 死得很惨自上次发觉赵氏还有一长女在世, 至今已过去二十五日。裴爽从林业绥的话语里猜出其长女回到建邺后,立即要着手去往万年郡寻找,可这位林内史却说不必着急, 只让他们将正月去万年郡走访所记录的案册仔细瞧一遍, 并将所有提到孙氏的所有言论单列成册。今日是花朝节,他拿着册子前来交予,见男子长身玉立于廊下,快步上前,弓腰递过孙氏案册的同时, 又直爽的开口问道:“林内史是否知道赵氏长女在何处?”林业绥眼皮半阖,所想是女子归家与否, 若不是那人苦求,他必不会同意女子前往孙氏那般污秽的地方,隅中离家,两个时辰已是足够, 正要准备派遣童官回长乐巷去瞧一趟时,裴爽来到跟前。闻见耳畔的询问,他接过竹简, 斜睨一眼, 不由嗤笑道:“我早与裴司法说过,父之仇, 弗与共戴天。”裴爽听后结舌,再如何愚钝也品出其中深藏的话语, 赵氏长女竟已身在孙家, 可为何不直接来京兆府报案?此时只见几片飞花跌入污渠, 被流水带入阴暗的道河中, 不见踪影。他又盯着庭院里那些被来往官吏踩踏的落花, 颇担忧道:“女郎自小被养在深闺,所读所学皆是妇德妇言与妇行,从未见识过广袤天地和苍茫大漠,沟壑浅薄,当真会有如此大义?更遑论从未碰过那些刀枪棍棒和计谋,又如何能报父仇?”太祖、高祖朝时,天下动荡初定,律法残缺,礼乐尚在恢复之中,烧杀抢掠仍层出不穷,法护不了子民,多有为父报仇之事,但也只发生在乡里之间,还尽是男子。林业绥敛眸,指节分明的指节捏着竹简,竹简的第一根竹片上便出现了监察御史几字,如今是孙泰担任此职,换换人似乎也未尝不可。“裴司法只瞧正书、史书,自然会如此想,若国史添上女郎报仇之先例,日后她们有例可依,岂不会反?而于那些野史怪谈中,女郎为父报仇的故事却是层出不穷,她们用尽聪慧与狠心,手刃仇人。”他负手笑道:“既是不信,则拭目以观。”郭氏已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将孙家那些心照不宣的脏事一股脑全都给捅到明面上来,听得年事已高的孙老夫人是心慌心悸又胸闷气短。老夫人也是再续娶的妻子,只生了三个女郎,孙泰、孙酆两兄弟都是元妻所生,对她这个母亲说不上是敬重,便连他们父亲都是一个样。孙酆父亲在时,狎玩之事不亦乐乎,除了坊妓外,连家里的人也不放过,她既要管着家中大小,还要顾及家族体面,也深知男子好色好性,只要不捅到外面去,何必要去管,她也是不想再被家里的夫君儿郎嫌弃,何况还有自己亲女郎的将来要顾,所幸干脆放纵不理。这些年来,孙泰、孙酆两兄弟对她也果真是越发敬重起来,前些年对三个家妹的妆奁也是添了许多,她心里自然高兴,那些人到底是花钱买来的,侍奉侍奉阿郎又妨什么事,这钱好歹算是花得值。孙泰那原配自个心里头想不开,就跟眼前这郭氏一样的,竟一下就病倒了,她当年怜惜,还好一番劝告,谁知还是死去地底下。见老夫人气都快喘不过来,服侍好几载的绿莺急忙上去扶着,帮忙顺下胸口的这口气。待老夫人缓过来后,带了浊气的眸子闪过几分毒狠,她自小被仆妇带大,又在这人世里待上这么久,跟多少人打过交道,不论是才情高的世家夫人还是家里生事的仆妇,或是家中这些阿郎,她便没有管不服的,心里更秽污的话那是数不胜数,也不顾家族门第的庄重约束,便是挑拣也不再,直戳着人的心窝子去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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