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以来,皇帝年岁渐长。已经很少如同幼时那般毫无顾忌地流露情绪,乍一看见他这副不大情愿的模样,明湘反倒笑了,温声道:“临近年节,诸事处理妥帖才能过好年——盛仪上个月送了我一处温泉庄子,年下闲暇时你我一同过去看看。”
皇帝便露出笑意来:“还是皇姐心疼我。”
他也不再询问前来传话的人,匆匆用了早膳,带着喻和与护驾的禁卫,径直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对明湘发出邀请:“皇姐不如和我一起回宫,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明湘笑笑,摇头道:“何必呢,许多人不愿看见我,我也不爱去招他人的眼。”
她又补充道:“听闻昨夜风雪太大,城西增化巷的房屋被雪压塌,京兆府如今还在施救。”
“京兆府?”皇帝一怔,旋即点头道,“多谢皇姐,我知道了。”
明湘微笑起来。
这次皇帝总算不敢在明湘面前纵马离开,老老实实坐上了郡主府的马车。
一辆朱盖马车被禁卫牢牢护在正中间,碾过积雪的青石路面,渐渐消失在了明湘的视线里。
那辆马车离开明湘视线的瞬间,明湘面上的淡淡笑意瞬间消弭,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模样。
梅酝低声道:“皇上是真心邀请郡主同去宫中的,郡主何不趁此机会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必,能让他们把皇上请回宫中的大事只有一件。”明湘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雪醅已经报上来了,鸾仪卫发现南朝边境开始调兵,主帅换成了南朝名将陈桥。”
梅酝惊讶地吸了口气:“南朝是要动兵了吗?”
“谁知道呢?”明湘垂下眸。
她唇角微弯,眼底却殊无笑意。
“我如今遇上个怪异棘手的案子,上门来请郡主相助”
文德殿殿宇深而阔,殿中的香炉升起一缕袅袅青烟,不多时便完全飘散。
桓悦从御座之上俯首下望,殿中兵部尚书柳恪行和户部尚书王知二人仍然就南朝换将一事争论不休。柳尚书一力主张往嘉州增派三万神卫军,严防南朝突然袭击,王知却坚决不同意再往嘉州调兵。
王知的理由也很充足,充足到殿中每个人都不能反驳。
——户部没钱!
身为户部尚书,王老大人最怕的就是往外拿钱。何况如今,国库里的银子是真的不多,这让王老大人倍感心酸,嗓门也更高了起来。
“柳恪行,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调兵?还调三万?人吃马嚼都是银子,几万两扔进去都听不见响!你今日就是说破天去,国库也抠不出半个子了!”
眼看王老大人过分激动,已经忘记这是御前,与他交好的内阁次辅杨凝连连咳嗽,想提醒王知收敛一点。
王知醒过神来,请罪道:“臣一时忘形失仪,请皇上恕罪。”
桓悦摆摆手:“王卿一心扑在政事上,并非有意,不必多心。”
皇帝态度很是温和,这让一旁的柳尚书大为不安,连忙出列:“皇上,自七月以来,南朝屡屡动作,起用陈桥,其狼子野心不可小视,正应加派军士,严加提防啊!”
桓悦垂眸沉吟。
他心中其实更赞同柳恪行的看法,南方的齐朝就像一根插在喉咙里的鱼刺,随时有恶化的危险。陈桥更是南朝第一名将,有他坐镇边关,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柳恪行的决断半分过错也没有,实在是老成持重的判断。
但这不代表王知就是错的,相反,他站出来和柳恪行争执,才是真正履行了户部尚书的职责,处处为国库考虑。
短短片刻之内,桓悦已经飞速做出了决断。
他抬了抬手,殿中所有声音顷刻间消弭殆尽,众人屏气凝神,等着皇帝做出决定。
“调兵一事,理应尽快提上日程。”桓悦慢吞吞道。
柳尚书面露喜色,王知张口就要说话。
桓悦迅速补上了后半句话:“但王卿所言也有理,国库存银不丰,这样,柳卿,你回去写个折子,陈明调兵的粮草银钱应耗几何,若是没有问题,这些银子一半从国库出,一半就从朕的内库出。”
说到这里,他眉头轻蹙——国库不丰,天子内库存银也不如往年充足。只是桓悦很快敛去多余神情,目光平平扫过下首朝臣:“如此,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柳恪行才不管出钱的是谁,闻言立刻拜倒,高呼天子圣明。王老尚书虽说心疼的面目扭曲,终究知道轻重缓急,跟着应和下来。
南朝调兵的事有了结论,桓悦放松下来,他靠在御座上,注意到时间已过正午,便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卿家在宫中用完膳再离宫吧。”
众人连忙谢恩,正要移步偏殿,只听内侍来报:“皇上,右都御史邓诲求见。”
殿内气氛顿时一滞,所有人下意识屏气凝神,就连御座之上的桓悦也坐直了身子。
无他,这位邓御史两袖清风一身铁骨,只要一张嘴,得罪人的话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满朝重臣基本上都被他弹劾过,深知邓诲一开口,必然有人要倒霉了。
桓悦轻咳一声:“传他进来。”
邓大人站在文德殿中央,对身边同僚们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从袖中摸出奏本来。
桓悦的心情本来也很复杂,因为邓诲眼底不容半颗沙子,就连桓悦自己也没少被邓诲弹劾过。但这次邓诲一开口,桓悦顿感邓大人目光如炬,深知圣心。
“皇上。”邓大人坦然道,“臣要弹劾京兆少尹梁舜尸位素餐草菅人命,视百姓性命于无物,致使增化巷民房遭雪压塌,死伤数人。”
随着梁舜这个名字出口,殿内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京兆少尹梁舜,是如今的安平侯,也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兄长。
此人大名鼎鼎,在太后一群扶不上墙的娘家人中仍然格外出众,概因他虽然相貌堂堂,实际上毫无才能,且后院起火、妻妾相争,是朝中出了名的绣花枕头。
当年先帝立梁氏女为继后,见梁家家世微薄,想要提拔梁舜,奈何梁舜过分无能。先帝无奈之下,索性将梁舜塞到了京兆少尹的位置上。横竖上有京兆尹主持大局,旁有另一位少尹打理事务,下又有属官相助,梁舜再怎么糊涂也没有机会犯下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