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的精力都放在心学、理学之争上,有心思、有能力管经济的人变得越来少。海外源源不断的财富,反倒成为了负累。在沿海,他耗费了大量军费,却导致地方豪族势力的再度膨胀,官商勾结日益加剧。在内陆,文官、武将和豪族三家分肥都尚未扯清楚,这下又空降了宦官。急于想立稳脚跟的宦官,迫切采取各种手段,做出政绩,稳固地位。可惜,他们太过贪婪,又太过急切,不敢直接对上地头蛇,便向小民伸出魔爪。最后的结果就是,小民联合告上刑部。如果不是对李越还有信任,他们恐怕就要直接起义了。
直到这时,朱厚照才从愤怒中惊醒,底层的稳固是他最后的王牌,这点决计不能动摇。他的心中终于升起了畏惧,大船正驶向一片全新的海域,可掌舵的人却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只要一有风浪,等待他们就是船毁人亡!
是以,在听到月池说,这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后,他已是忍无可忍。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没有负你!”
月池摊手,她难掩讥诮:“可我会这么做,正是因为太爱你了啊。”
她在他唇边落下一吻:“我正像你爱我一样爱你,这下你可以依靠的,又只有我了。你不是一直想这样。”
这是他逼走方氏和时氏,对她说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被还了回来。朱厚照都被她气笑了,他半晌方道:“你看看这天下,我不是正在如你所愿吗?”
月池笑得眉眼弯弯:“这么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在讨好我罗?”
朱厚照已经彻底不要脸了:“怎样,还看得舒心吗?”
月池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可不是你,你忘了,我有前世,我不缺亲朋故旧,更不缺情人。这一套以情动人,我对你使,是一使一个准,可你对我用,就不够看了。”
这又触到他的逆鳞了。她望着他此刻的神色,笑得流出了眼泪:“遥想当年大漠风沙,今日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我们一起破罐子破摔,要么就拿点实在的东西来。你知道的,你能倚仗放心的,也只剩下我了。”
纵有狂风拔地起
换个皇帝或许会容易得多。
朱厚照从来没指望仅凭情分, 就能将李越拉回来。他待她的情意更深更真,可在宣府时,他还是选择放手。而她的心本就硬如磐石, 就更加不会感情用事。他之所以带她游遍村落与街市, 就是要让她亲眼看看,只有在他的治下, 她的政治理想才有成真之日。他不同于那些昏官庸官,他目光远大,富有四海。只要能稳固统治,他不介意继续施舍,这才是他期盼能打动李越之物。可现下看来, 有人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朱厚照一哂:“非是我吝啬,只是宗女放足, 已经引得物议沸腾。这样,就以科考之制在京广选女官,如何?”
过去,他像对待刀剑一样掌控她,可现在,他不得不像对待敌人一样重视她。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在危机关头,他可以毫不犹豫替她挡剑, 可只有利益才能逼他让步至此。他落入她的圈套之中,他走向了一条收益巨大, 但动荡不安的道路。他并不后悔,因为就算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他绝对不会这样急切。事已至此, 他只能一面稳定局面, 一面一条道走到黑。可他不能亲自下场,他必须高居云端,表面上置身事外,这样不论谁胜谁败,都不会动摇他的统治,万不得已时,他甚至还可以弃卒保帅。
谁能来替他弹压各方呢?摆在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刘瑾,一个是李越。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女人,法理上致命的性别缺陷,在此时却成为最核心的选择理由。一个是他身边积年的老仆,既忠诚又贪婪,既野心勃勃又畏首畏尾。而另一个是他挚爱之人,既心软又心狠,既能替他披荆斩棘,也能随时倒戈一击。
按理说,宦官更易掌控,但宦官执政只会让士林的攻讦更加猛烈,等于火上浇油。而不论是身份、才智,人脉还是声望,李越都要高明得多,也合适得多。这下,不论哪个层面,她都是他的唯一了。
朱厚照洞若观火,如果他要用李越,就必须要像攻克敌军一样,攻破她的心房,就像她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他得向一个女人让步、低头,但奇怪的是,好胜如他,却不觉得羞耻。那毕竟是李越,强大的对手,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值得尊敬。
正因如此,他提出了女官的选拔这个筹码。他笃定月池无法拒绝,女官的任命一旦制度化、规范化、规模化,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这意味着,女官将正式走向前朝,走向正统。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吗?女扮男装始终是她不得已的选择,她深受枷锁桎梏,所以日思夜想期盼打破枷锁。
然而,月池又一次让他吃惊了。她一怔之后,却断然拒绝。她道:“何须劳您费心呢,待时机合适时,我亲笔写就票拟不就好了?”
执掌票拟,是要做内阁首辅。她不再需要施舍式的让步,她已经可以自己做主。这个从江南小店里走出来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帝国的权力中心,终于将刀都架在他的脖颈上。
朱厚照瞳孔微缩,禁不住拊掌大笑。他抱她坐在他的膝上,眼中藏着森然冷意:“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月池含笑点头:“未尝有一日忘却。”
他们额头相抵,他又问她:“你猜,要是后人知道真相,会如何评说我们?
月池挑挑眉:“要不,我们在你的帝陵里,也立一座无字碑?”
千秋功过一抔土,古今都付笑谈中。
他终于又一次笑开了。她是被逼疯的,可他的骨子里一直都有这种疯狂在,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今天。
京中杨宅中,杨廷和正在练字。他所书的乃是楷书,字字皆锋势备全、雍容自如,恰如他为人一般端庄凝重,无一笔松懈,无一字不缜密。一篇书罢,他的额头亦已沁出汗珠。
在一旁研墨的黄夫人,忙替他擦汗。杨廷和笑道:“有劳夫人。”
他扶着腰,颤颤巍巍地坐下。黄夫人禁不住埋怨:“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轻重,还当自己是年轻的时候么。”
杨廷和苦笑:“正因时日无多,所以才要力争朝夕。”
黄夫人替他捶肩的动作一顿,她半晌方道:“可争了如何,不争又如何?”
杨廷和一愣,黄夫人按住他的肩膀:“当年父亲将我许给你时,就对我说了,说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叫我恪守妇道,切莫叫你为儿女事忧心。这么多年了,我一心操持家务,从不过问外头的事。可是夫君,你到底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孩子、孙子……”
她素来爽朗宽和,可今日却忍不住哽咽。杨廷和转过身,去替她拭泪。他温言道:“今上做太子时,我便随侍东宫,这么多年,早已见惯风浪。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黄夫人道:“这么多年了,连我都知道那位是何秉性,你还要以卵击石吗?”
杨廷和默了默:“君臣之义,不可轻易割舍。”他的凌云之志,更不可轻易割舍。
明明一切都在走向好的方向。鞑靼称臣,倭寇远遁;纪纲具举,朝野肃然;宗室外戚,循规蹈矩;巨贾豪强,低眉唯唯;金银如山,良种济世,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这本该是一个中兴盛世!他们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这一切,都将毁于皇爷的贪婪。
继夺权、分权后,皇上甚至要生生拔去士林的喉舌,将他们变作只知应声的跟屁虫。他要无法无天,唯我独尊,连舆论和道德的桎梏都要一一除去。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那些读书人。冲突一触即发,而身为内阁首辅的他,为了新政,为了稳定,既不能顺从上意打压同僚,又不能跟随义士联名上奏,就只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压力如山一样砸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这个单弱的老者压垮。
黄夫人道:“可你再这样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你还指望李越能从中转圜吗?他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连他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杨廷和摇头:“他不是无能为力,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黄夫人依旧满腹疑虑,她还待再言,却听杨廷和惊喜道:“你看,玉兰已经开了。”
黄夫人抬眼望去,秾丽的花瓣已经微微舒展,如同一片紫霞。杨廷和意味深长道:“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好。”
今年的第一次例朝,很快在春光中拉开帷幕。万岁于奉天殿升座,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分班侍立,按部奏事。因着近日内外大事接连发生,例朝的气氛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人人眼观鼻、鼻观心,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内阁的队伍里,依旧只有四个人。次辅谢迁看向月池:“你近日有和希贤再谈吗?”希贤是刘健的字。
月池摇头:“谈也无益。”
谢迁道:“可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他也是一个左右为难“媳妇”,事到如今只能两厢说和。
月池只是微笑:“您别急,办法是急不来的,兴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