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安听罢也不再问。等到近九点,陈家沟本门本院的人都来帮忙了,男人们身着孝衣跪在灵棚,妇人们都守在堂屋的棺材旁,陈明宁和俞咏秋被宋慧娟安顿在了灶屋坐着,外头乱哄哄的,少不得要闹他们。陈明安跪在她娘身边,随着她娘时不时的哭喊几声,将亲戚搀扶起来后,再听他们说说曾经老陈头对他们的好,由此而缅怀思念此刻静静躺在棺材中的人。半下午,陈明实终于赶了回来。这时,陈家院子里已没有多少亲戚了,只有些本家本院的叔伯兄弟们来帮忙的。陈明实在灵棚里三跪九叩,被陈明茂扶了起来,兄弟几个凑在一起说说话,但与妇人的泪水满面是不同的。夜里,陈明实留在了老宅,陈明守原也要留下,被弟兄几个劝着回去,陈庚兴灵带着陈明宝陈明荣仨孩子守着,还有本院本门的几个兄弟们。陈庚望倒是回了东边,宋慧娟给他盛的一碗汤喝完,吃了半块馒头,还是没坐下,扔下句“我过去看看,”人就走了。宋慧娟不能拦他,也没有理由拦他。但陈明守吃完饭,对他娘说,“您别等了,忙了一天,也收拾收拾歇歇。”宋慧娟点头,看着他也走出了院门,灶屋里便只剩下他们几个妇道人家,宋慧娟端起灶台上的汤碗,对他们说,“赶紧吃,明儿还得忙哩。”第四天,仍是如此。等到最后一天,也是整个白事中最关键的一天,这一天老陈头要下葬了。这一夜,他们父子仨都没回来,或许那边的堂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早间,天还未亮,宋慧娟就把人都喊了起来,草草吃过饭,她嘱咐着站在灶台前刷锅的明安,“我先过去,明安等会儿带着你嫂子他俩也去,别忘了穿上孝衣。”“知了,”陈明安不自觉加快手上的动作,“您赶紧去罢。”宋慧娟听到她应下,还是要再嘱咐一遍怀着身子的俞咏秋,“去了那边可别往前走,人多先顾住自己。”“我知,”俞咏秋点了点头,她还是明白轻重的。等她应下,宋慧娟心里才稍稍稳了些,拉开院门直奔老宅。今日的老宅被众人围满,不仅是本门本院的,还有那来往的亲戚,也有陈家沟同村的人,宋浦生也是按着规矩今日来送的人,唢呐早早吹响,待到九点多,便有人来道,“张庄来了。”所谓张庄便是张氏的娘家人,这娘家人是需要陈家这些完全去跪迎的。因此,此话一出口,陈庚强便立刻安排人过去迎人,依旧是男人们站在前头,妇人和孩子们跟着后头,稍长些的人手里都拿着那柳树枝做成的孝棍,随着声声唢呐,陈家几十口的人浩浩荡荡向北走去。一路上,哭喊不止,也在此时,走在最前头的陈庚望的脸上终于见了泪。一行人走至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两方人见了面,为首的陈庚望最先跪下,他身旁及身后的人见状也陆续弯腰跪下,一直等着娘家人从这几十口人面前走过,陈家的人才能起身。这时,手里的孝棍就能撑在地面上以防万一。宋慧娟身边一直跟着明宁明安,俞咏秋怀着身子被留在了老宅,等那唢呐吹罢,身前的男人们起了身,陈明安扶着她娘也站了起来。待人回到老宅,男人们重新跪在灵棚两侧,张庄的娘家人按着老礼儿一道道跪拜叩首,男人们面上的泪便止不住了,随着那一方方桌前传来的唢呐声痛哭流涕。而进到堂屋的妇人们此时却难得的休息了会儿,跟张氏那边的娘家人攀谈着。等男人们这边走完礼儿,就要撤开灵棚,合上棺材,按着请先生算好的时辰下葬了。合棺前,还要放进去些老陈头的衣物,连钱也得放些,这是他们这儿的风俗。等陈庚望弟兄几个再看最后一眼,请来张氏与她过了这一辈子的男人告了别,由着妇人们将积攒了三天都未落泪此时却抓着棺材不肯松手的张氏请走,“大娘,可不敢落泪了。”这亦是陈家沟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人的泪不能落在逝者身上,落了泪会影响他们下辈子投胎的。妇人们从堂屋离开,男人们便一起围在四周,听得一声招呼,合力将那沉重的棺材盖上了。几十个男人扛着棺材跟在最后,前面是捧着盆的陈庚望,身旁的陈庚良扛着那同做孝棍的柳树枝,此时挂着幡,这是一道引魂幡,右手边则是捧着老陈头照片的陈庚兴。再往前,便是面对着男人们的妇人了,这些人便以陈如英为首,拦在门前哭丧。鞭炮一响,陈庚望手里盆儿一摔,亦是随着那悲戚的唢呐声,众人随着往东地走。下葬的地方是特意请先生选的,定在了陈庚望那两亩的东地里,路程比着西地是要远些的。众人缓缓行走,那沉甸甸的棺材亦是不轻,几十个壮劳力抬着行进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东地,坟早已是提前挖好的,原本种子上面的棉花被拔的干净,随意扔了一旁。几米深的坟地,男人们慢慢移动着将棺材放定,妇人们便又哭作了一团,围着那黑漆的棺材诉说着内心的不舍悲痛。待妇人孩子们哭过,都被撵到另一处地方,看着陈庚望弟兄仨各添上一锹土,旁边帮忙的人便要继续添土了。亲戚们到此也便往回走了,只留下了宋慧娟他们这些大人,连明安明宁这样的孩子也都得回去。填过土,宋慧娟等人再返回,妇人们再哭上一遍,烧着请人做好的纸人纸衣,等这些烧尽,男人们再拜上一拜,便是殡了。老宅那边仍是有人看顾着开了席,他们这些人回去时也是无心吃饭,但还是要拜谢这些不辞辛劳特意来送一程的亲戚们的。宋慧娟在灶屋里吃了碗面填了肚子,那些鱼肉她也吃不下,等男人们一桌桌敬过,另一半的妇人们却是已经带着孩子散场了。等将亲戚们全都送走,请来的人也都结了账,本门本院的人帮着送回了东西,老宅子里只剩下陈庚望弟兄几个作最后的收场。人忙起来,悲伤还没涌上心头,但此时空荡荡的院子,十几口人原也不算少,可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空寂。
一直被留在西屋的张氏哭出了声。张氏落了泪,满院子的孝子贤孙都赶进去劝她,陈庚望说不出什么话来,宋慧娟他们这妯娌仨更说不上话,也只有陈如英此时能劝上几句,可此时她也扑在了张氏的怀里痛哭流涕。陈庚望见状,摆摆手,将围在一旁的人都撵出了屋,皱着眉头,道,“忙了几天了,都回去歇歇。”孩子们见这幅场景哪里还有主张,陈庚望直指作为大哥的陈明守,“带着人都回去。”说罢,人坐在了堂屋的椅子上。陈庚良也对身边的孩子们说,“回去罢,在这儿也没事了。”陈庚兴亦是附和,“有大人在哩。”如此,陈明守才带着兄弟姐妹们出了院子,老宅这边只留下了陈庚望这三家的大人和陈如英两口子。宋慧娟和曹桂琴帮着把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勉强算是恢复了原样儿。陈庚兴进了里屋一起安慰张氏,陈庚望和陈庚良弟兄俩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也是静默。等那屋里重新恢复安静,陈如英与陈庚兴一同从那里屋走了出来,她那通红的眼睛还掩不住,她带着哭腔对她的三个哥哥说,“教娘跟我走罢。”这话说完,陈庚望头一个不同意,有儿子在的时候哪要闺女家把老娘接走赡养的道理,但陈如英不给她大哥阻拦的余地,当即说道,“大哥的意思我知道,我想着先教娘去我那儿住几天,换个地儿散散心,回头我再送她回来。”这一番话都是为他们的老娘着想,陈庚望只能点头,“等过了头七再走罢。”“是,”陈如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哩。”陈庚望点了头,陈庚良和陈庚兴哪里还会不愿意,他们几个一商定,坐在旁边的宋慧娟这仨妯娌也只能听着,到底往后从陈如英那边回来后怎么个养法,还是没有商量,算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定了张氏要跟着陈如英,不论时间长短,好歹算是暂时定了下来。老宅的事儿忙完,人就要回去了。望着外头的天儿,陈庚望对坐在旁边的宋慧娟摆手,“回去罢。”宋慧娟起身,还未走,听得陈庚良也对孟春燕说,“你也跟着嫂子回去,杵这儿干啥?”孟春燕在外头还给他留些面子,也不反驳,便站起了身。剩下的那个曹桂琴自然也有眼色,看着场面也知道他们大抵有事商量,便主动起身说道,“那我也先回去。”就此,三个儿媳妇都离开了老宅。等曹桂琴一拐进路口,孟春燕就跟宋慧娟说,“不定又是说啥哩?”“随他们折腾呗,”宋慧娟苦笑,“咱还是赶紧回去跟孩子们多待会儿,说不定明儿就得走了哩。”“唉,”孟春燕提起来也叹气,“回来两天又得赶回去,净是折腾。”这边宋慧娟跟孟春燕急忙忙往家赶,那边陈庚望等那三个妇人走后,带头进了西屋,见到坐在床边的张氏,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只一句,“儿不孝。”身后跟着的陈庚良和陈庚兴也随着他们大哥一并跪了下来,毕竟要她这个年纪跟着陈如英去住还是有违他们作儿子的良心和脸面的。张氏使着帕子给自己拭泪,把面前的三个儿子扶起来,她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可她心里还是想跟着陈如英出去的,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难免会触景生情。“如英说了,你们仨也别难受,”张氏握着他们的手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屋子,缓缓说,“等你爹过了头七我再走,我自己在这儿心里没着没落的。”“成,”陈庚望还是点了头,不论是陈如英的意思还是张氏自己的意思,眼下他只能答应。那边宋慧娟回到了家,孩子们正坐在堂屋前门檐下说话,宋慧娟一进门,便被看见了,陈明宁问道,“爹没回来?”“商量事儿哩,宋慧娟站在石台子前洗着手,“咏秋,晚上想吃啥?”“吃啥都成,我没忌口,”俞咏秋怀孕这么久胃口到比之前更好了。“那成,”宋慧娟使着布巾擦手,“炒点竹笋罢,你二婶地里种的,长得可好了。”“成,”陈明安点头,“种哪边了?我去剜。”“东头,”宋慧娟继续说,“用那个长铲子,给西头哩。”“知了,”陈明安从西头翻出那个长铲子,带着明宁一起出门挖笋去了。陈明守跟着他娘进了屋,跟他娘说起来,“明儿我教咏秋送过去。”“成,”宋慧娟手上揉着面,“你也过去住几天,这么远平常也不回来。”“我,”陈明守犹豫了会儿,但还是跟他娘说,“我想着这回走教咏秋她娘也带过去,再有个把月,咏秋就该生了。”“教亲家母过去伺候月子?”宋慧娟一时听见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你俩这回去得先问问她娘的意思,家里的活儿都教她爹自己忙不成样子。”“我也是想着先问问,”陈明守没法说咏秋的害羞,她不好让婆婆伺候自己,只能请她娘过去帮忙。“她家里不是还有兄弟没成家哩?要是亲家母愿意去,也不能白教她忙,”宋慧娟倒不介意让亲家母过去,只是在他们这庄户人家里头,一个人就是一份劳力,况且家里还有要照看的孩子,更不用说她也是作人家儿媳妇的人,自己的亲娘和婆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这点儿她又怎么不知道。“她兄弟今年上的大学,也不在家了,”陈明守明白她娘为他们的心意,“我跟咏秋就是想着这次去先跟她娘说说。”“你心里有数就成,”宋慧娟对他们决定了的事并不多插手。